作爲主動依附的地頭蛇,東陽都李都頭不是第一次參加大軍軍議了,凡是涉及潞州和澤州有關地形和将領的問題,基本上都會傳喚他。
這次被指派随趙在禮騎兵出擊,将李從珂生擒活捉,李都頭也算立了一功。他此刻剛剛從郗家煙村返回幽燕保安軍的駐營地,就被中軍傳令官迅速帶到平丘大營。
周坎一見李都頭,沒工夫寒暄,劈頭就是一句問話:“石峪裏邊究竟有沒有小道可以繞行至襄垣?”
李都頭見帳内氣氛異常嚴肅,便知道此事或許事關重大,于是重新在心裏默算一遍,然後十分肯定的回答:“沒有!”
“再想想,确實沒有?”李小喜在一旁追問。
“确然沒有!”李都頭回答得很堅定,見帳中諸将似乎都松了口氣,于是補了一句:“從石峪出來,确實沒有到襄垣的小道,這一點某敢以腦袋擔保!除非是黎城……”
帳中衆人呼吸立時一緊,李都頭忙笑着道:“諸位将軍别緊張,敵軍從石峪出兵,無論如何是偷襲不了襄垣的,如果非要找一條小道的話,也必然先過黎城,而且這條小道從石峪也走不通……”
周坎立即走到剛剛搭建完一半的沙盤邊,将正忙于制作沙盤的低級參軍們轟開,招呼衆人:“都來這邊。李都頭,你仔細說說,一定要說清楚!”
在諸将的環繞中,李都頭接過一名參軍遞來的小竹棍,拱着身子指着襄垣東部的群山道:“這是仙堂山,這是黃岩山,兩山之間是濁漳河……”
“濁漳河谷?不是說兩岸陡峭。走不通麽?”陳姓虞侯瞪着李都頭問。
李都頭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陳虞侯莫急,某是說過這條河谷走不通,這一點毫無問題。順河谷上溯,這裏,黎北坡,這是卡住濁漳河的一道急彎,從這裏向下遊走不通,上遊卻是可以走的。某說的小道便是從這裏開始,不走濁漳河谷,而是從黎北坡拐向正南方向。有一條山道可以通向黎城,所以如果要偷襲襄垣,必然先過黎城。”
李都頭的話讓幾個高級虞侯們心裏都寬了寬,如果說這裏出現問題,那麽他們幾人也會承擔責任。
周坎盯着黎北坡看了半晌,問:“繼續說,黎北坡這裏向北,是濁漳河上遊?有沒有路可以連接石峪?”
李都頭搖頭道:“沒有!順着濁漳河向上遊走,确實可以通行人馬。但道路非常險峻。周總管請看,向北過黃崖洞小道,至龍泉,然後順鄉水向西。早已繞到北方了,那裏是武鄉,與石峪差得太遠了……”
“武鄉?!”不止周坎發現了問題,李小喜、高行周、趙在禮等人都是同聲驚呼。
一種可能性立刻出現在衆人的腦海中:李嗣源在石峪吸引燕軍注意力。李嗣昭和周德威從武鄉出奇兵,偷襲黎城!
接下來,無論是西進襄垣。甚至更進一步,繼續南下潞州,都會造成燕軍整個防守體系的極大混亂!
周坎的額頭上已經見汗了。
李都頭講到這裏,自己也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連忙道:“必須加強黎城的防守!諸位将軍,馬虎不得!”
陳虞侯在一旁怒道:“早說啊!”
李都頭心中大悔,擡手給自己臉上拍了兩記清脆的巴掌。
周坎顧不上斥責李都頭,向左右急問:“這幾日有沒有黎城的軍報?”
陳虞侯親自趕到附帳,沒過多久,抱着一摞軍報文本沖回了大帳,幾個參軍圍上去,快速的一本本翻開,也顧不得拾掇,看完一本扔下一本,又拿起一本。
一名低級軍官怯生生的在大帳之外徘徊,不時探頭向大帳之内張望,卻被劉虞侯看見了,向周坎道:“總管,那是朱押衙,負責黎城、東陽方向軍報的第一道審核。”
按照燕軍的作戰指揮體系,戰場各個方向的軍報和消息會被劃分成片,分别由不同的參謀軍官審看,如果有需要處理的軍情,則送往高一級軍官進行第二道審核;負責第二道審核的參軍負責甄别軍報的重要性,在職權範圍内發往各有司、各部門直接處理;如果軍報很重要,則需要報送如劉虞侯、陳虞侯這樣的高級軍官,由他們來處理,或是直接處置,或是報周刊決定,亦或是在大軍軍議中提出來商議。
劉虞侯所說的這位朱押衙,就是負責黎城和東陽方向軍報第一道審看的參謀軍官,黎城方向每日一發的軍報在他這裏已經存檔了數十份,全部都是報平安的折本,卻不想今日陳虞侯親自過來讨要,二話不說全部拿走,神态甚是焦急。這讓朱押衙心中萬分不安,故此跟了過來,卻近不了帳前,隻能遠遠隔着等候。
周坎等不急陳虞侯等人一份份翻看,當即把朱押衙傳了進來,詢問黎城有沒有異常。
朱押衙說黎城方向很平穩,沒有出現什麽異常情況,隻是前些時日報過,說是濁漳河漲水,其他再也沒有了。
周坎心裏平穩了不少,揮揮手讓朱押衙離開,然後繼續等待。過了一會兒,陳虞侯等人将黎城的軍報翻了個遍,說沒有任何異動,然後又将那份濁漳河漲水的折本挑出來,大聲誦讀一遍。
到昨日爲止,黎城都沒有出事,這讓帳中衆将心态都緩了下來,于是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黎城方向沒有異常,有兩種可能,要麽三王聯軍壓根兒沒有偷襲黎城的計劃,大夥兒隻是虛驚一場,要麽就是這條小道非常難走,再加上天降大雨,河水上漲,偷襲的敵軍還沒抵達。
不同的可能有着不同的應對方法,前一種可能性隻需要适當加強對黎北坡、黃崖洞、龍泉一線的查探,提醒黎城守将張龍時刻警醒就可以了,但風險很大;後一種可能性則需要向黎城調派援兵,從大軍的戰場安全性考慮無疑是應該優先這麽選擇的,但這會占用大量作戰資源,削弱燕軍對石峪的圍攻力度。
陳虞侯和劉虞侯親自帶着幾名參軍飛快的演算着,在李都頭的協助下,很快拿出了一個抽調兵力支援黎城的方案。
陳虞侯和劉虞侯的這一通演算,讓李都頭差點當場暈菜,一開始他還能跟上兩位虞侯的思路,到了後面,腦子裏就成了一鍋粥,兩位虞侯問什麽,他就絞盡腦汁回憶什麽。這些問題包括:濁漳河谷小道最寬有多寬、最窄有多窄,河東軍行軍時習慣幾排縱列,河東軍的日常用餐量,河東軍習慣什麽時候起身、什麽時候休息,各級指揮行軍時的位置,各部之間的習慣距離,河東軍軍士宿營的用具,甚至包括他們是集體大小便還是自由大小便……這些問題非常細,讓李都頭完全不知道究竟和打仗有什麽關系。
讓李都頭完全摸不着頭腦的問話中,陳虞侯和劉虞侯演算出了一個結論:他們預測,三王聯軍如果偷襲黎城的話,根據濁漳河河谷的通行能力和輸送能力,以三千人偷襲,從武鄉出發,需要二十天左右抵達黎城;以六千人偷襲的話,這個時間會延長至一個月;如果是八千人的話,需要的時間和消耗會成倍增長。因此,想要達到最大戰果,最适合的偷襲兵力應該在五千至六千人左右。
與李嗣源在石峪安營紮寨的時間來比較,結合李都頭對老河東軍行軍速度的一般性認知,再加上大雨導緻濁漳河水位上漲這個因素,陳虞侯和劉虞侯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三王聯軍出兵偷襲黎城,最佳的兵力配置在五、六千人,此刻所抵達的位置應該在黃崖洞至黎北坡之間!
現在到了讓周坎做決策的時候了,需要他選擇一種應對方法,也就是李誠中灌輸給燕軍的作戰思想——軍隊主官隻需要做決策,其他的,交給參謀來完成。
按照一名指揮者的正常心态,周坎無疑很想選擇簡單應對,提醒黎城守将張龍注意警戒,同時派出斥候查探濁漳河谷小道,這樣做不會打亂燕軍圍攻石峪的整體部署。
周坎這位潞州戰場臨時總指揮麾下的兵力爲:幽燕保安軍六千餘人,李存勖的殘軍千人,遼東保安軍五千餘人,妫州軍一萬兩千餘人,總計戰兵兩萬五千人,此外還有屯于潞州的補充兵四十多個營,兩萬多人。但有實戰經驗、具備合成能力的還是兩萬五千名戰兵,兩萬多名補充兵隻能作爲兵力損失的補充,不能作爲整體拉上戰場,而且這些補充兵的主要補充方向是主戰場高平。
依靠這些兵力,周坎需要負責潞州、襄垣、黎城三個支點的防禦,同時要圍攻石峪韓軍大營,兵力已經非常緊張了,再從裏面抽調數千人到黎城去,會讓攻打石峪的作戰捉襟見肘。而且黎城遠離主戰場方向,一旦主戰場需要兵力應急,派過去的援兵也很難及時趕過來。最後,要是人家根本沒有偷襲黎城的計劃呢?一切布置不都成了巨大的浪費了麽!
但危險是極有可能存在的,因爲李嗣源在石峪安營紮寨本身就給出了有力證據,所以周坎非常爲難,一時間有些猶豫不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