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講,範陽大營并不是一座軍營,他應該是範陽——大安山防線堡寨群的統稱。從大安山開始,堡寨群綿延南下,以範陽軍城爲骨幹支撐,然後向東,過胡良水,至固安而至,遮護住了幽州的西線和南線。
數十座大大小小的堡寨星羅棋布在這條防線之上,建立于各處地形地勢的要點,扼守住了從這兩個方向進出幽州的所有大小通道。最大的堡寨當屬範陽軍城,可駐軍千人,最小的則僅僅起到烽火台的作用,隻能容納一夥警戒士兵。因此,範陽大營并沒有足夠容納上萬人軍隊的校閱場。
自天複二年幽州易主後,範陽大營所處的地段便成爲了盧龍軍的腹地,兩年多的和平歲月讓這片土地重新煥發了生機。随着官府管理的重新順暢,各處逃難百姓的逐漸回歸,荒廢了的耕地被再次催熟,農戶們灑下春天的汗水,期待着秋日的收獲。
田壟間到處是整齊的麥苗,在春日的暖暖陽光中透着輕盈的綠意,在那些重新開墾的土地上,則燃燒着去年堆積的麥稈和幹草,青煙袅袅,向如洗的藍天飄散。
這樣一派祥和的田園風光中,一隊隊士兵正小心翼翼的行走在田埂之上,穿過耕地,向北方大安山而行。軍事參謀總署發布嚴令,嚴禁士兵踐踏田地,别說麥苗,哪怕是在田土上踩踏也不允許。
範陽軍校的百名學員在十多名教官的帶領下,同樣穿行在田埂之間。他們半夜裏就被集合的号角聲喚醒,然後打着火把從軍校而出,彙入同樣向大安山進發的無數條火龍之中,一直走到天光大放,才遠遠看到了大安山的身影。
又行半個時辰,終于走出了田地村莊的人煙,進入到大安山南麓的草場。這裏。便是範陽大營的野外校軍場,範陽駐軍騎兵部隊的養馬地和訓練場,同時也是盧龍軍的一處合成演練場。
通過三道崗哨,在臨時督導官的指引下,軍校學員上到一片高坡地段。高坡的南沿,也就是毗鄰草場的一段,被人力挖成了一面三丈高的峭壁,站在高坡上,可一覽草場無遺。坡上已經搭建了十多處四面透風的寬敞帷帳,中間的幾座帷帳架設了奚車改裝的行動桌案。桌案上已經擺設了巨大的沙盤,李存勖經過的時候,一眼瞟了過去,沙盤隐隐就是如今所處的大安山地貌。
李存勖跟着學員隊列進入東頭的一處帷帳,在教官的命令下盤膝而坐。高坡的位置非常好,再加上人爲的開鑿,視野極佳。李存勖眺望着坡下的草場,隻見東側已經聚集了數十個小軍陣,這些小軍陣又依次組成兩個更大規模的軍陣。
一隊隊士兵陸續從西面八方開到。在忙碌的引導兵指引下進入指定位置,後續又趕來更多的士兵加入,将兩座軍陣中的空白處不斷填滿,繼而擴大……因爲相隔較遠。各都隊軍官的整隊口令聲仍舊不斷傳來,雖然聽不清楚,但已在軍校接受了快兩個月培訓的李存勖僅僅依靠口令聲最後一個字的調門高低,就能明白這些口令是什麽。
所謂人過一萬。漫山遍野,參加這次合成演練的兩支新軍——定州軍和妫州軍共計一萬三千人,等到人員齊畢後。大安山南麓的東側草場已經站得滿滿當當,旌旗林立、戰馬如雲。從高坡上遙望,似乎有無窮無盡之感,饒是李存勖久經殺伐,見慣了大場面,也覺得這一萬多人排出來的陣容絲毫不必自家河東軍數萬人要差。
等到午時初刻(上午11點),恍若油鍋中濺水一般,一片雷鳴般的歡呼聲乍然響起,在大安山前滾動轟鳴,坡上坡下萬人齊聲呐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山麓西側。
三百餘騎清一色的赤紅戰馬向高坡上奔馳而來,戰馬上的騎士身着淦金色明光甲,外披大紅鬥麾,頭頂鳳翅盔,盔上插着兩支長長的雁翎,在日光的照映下燦燦奪目。騎隊中一員全身戎裝、明黃錦袍的大将,胯下雪白的大宛馬,腰上懸着金鞘長劍,劍鞘上紋龍嵌玉——不是燕王李誠中又是誰?
教官高喝:“全體起立——敬禮!”
李存勖連忙和衆人刷的一聲站起,舉臂橫胸,目視奔馳而來的騎隊。
騎隊風一般卷上高坡,李誠中甩蹬下馬,姿勢潇灑。早有軍士搶上前去接過馬缰,李誠中又将馬鞭向身後一抛,在幾員大将的簇擁下,向正中的帷帳行去,一路向軍士們點頭緻意。
待李誠中等人進入帷帳後,整片曠野立時安靜下來,肅穆得讓人心悸。
有軍官自帷帳中急步而出,手持薄鐵皮卷成的鐵筒——李存勖在軍校中已經見識過,盧龍軍喚此物爲“喇叭”,可以将說話的聲音傳得更遠。那軍官持喇叭站到高坡南沿,向下面肅然高呼:“校閱開始,各軍儀衛——”
軍官的命令被人向下傳去:“校閱開始——”
“——各軍儀衛!”
數十面大鼓在山坡兩側齊聲敲起,密集而狂暴,繼而逐漸歸一,化爲熟悉的節奏。在鼓聲中,号角和箫管奏出明亮輕快的曲調,讓人精神一振。
山坡下的龐大軍陣中分出一隊一隊的軍士,邁着整齊的步伐通過高坡,至高坡下,齊步改爲正步,軍士們向高坡上緻意,口中齊呼“盧龍萬勝!燕王萬勝!大唐萬勝!”千百人如一,好像被某種奇異的力量控制一般,威武雄壯,不可言表。
李誠中出了帷帳,就站在高坡的南沿之上,身旁身後五步之内空無一人,他就這麽孤零零的向下俯視着……忽然,他的右臂緩緩擡起,手掌并攏,緩慢卻又堅定地伸向前方,斜指天空,似乎在向校閱的軍士們發出召喚,又似乎……
李存勖看着李誠中那一刹那定格的身姿。熱血猛然遊遍全身,然後竄上頭頂,臉色漲得通紅,激蕩之情充滿胸腔。對方斜上前指的手臂,似乎在向蒼天緻意,他的身姿在日光的輝映下,譬如神祗!
這是一個令人激蕩的日子,上萬名盧龍軍官兵看到了李誠中立于高坡上卓然不群的英姿。這個手勢随後成爲了李誠中的獨有象征,每一個軍士睡夢中都能無數遍看到,它是那麽振奮人心。以至于讓人久久不能呼吸。在以後的征戰歲月中,這個姿勢召喚着無數軍士義無反顧的投向戰場,對敵人發起兇猛的沖擊,爲了他們心目中敬仰愛戴的領袖,抛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
多少年後,身居左樞密使的李存勖依然記得這一幕,他向樞密院群僚動情的講道:“從那一刻,某便明白。某的将來,已經不屬于自己……”
多少年後,安西大都護郭崇韬率大軍越過蔥嶺的時候,向部下的軍将們說起了這一刻:“從那時候起。某便相信,大唐萬勝并非虛言,因爲……神佑大唐……”
每個人心中都有每個人的記憶,李誠中下意識裏的舉動。給新八期範陽軍校學員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校閱大軍的這一幕,學員們受到的震撼還有傍晚在範陽軍校授課堂上,李誠中給他們講授的第一課。這堂課的名目是——天下!
李誠中将背闆上的幕布拉下來的時候。展現在大夥兒眼前的是一副淺墨線條勾勒而成的輿圖。
“相信你們都看得出來,這不是河北道輿圖,也不是河東道輿圖,更不是關内或者其他地方的輿圖。确切的将,這是天下輿圖——當然,這也不是我們常說的天下。那麽,我們所知的天下和真正的天下相比,究竟如何呢?”
李誠中的話立刻吸引了堂上的上百名學員,所有人都臀部離開了凳子,弓着身形向前湊,脖子拼命往前伸,恨不得自家眼珠子能夠再大一些。
李誠中用教鞭點了點東方臨海處的一個地方,在像極了缺口的海灣邊上随意一圈:“這是河北道……”他的教鞭稍微向左側挪了一絲半點,然後向李存勖道:“亞子,這是你們河東……”
教鞭繼續在輿圖上畫圈,李誠中繼續解釋:“……這是關内、隴右……阿古,這是你們契丹所在的草原……颉木裏,你們突厥部落栖息地在這邊……長安在這裏、洛陽在長安的東邊……黃河以南、大江之北,這是宣武的地盤……大江以南,這裏是淮南,再向東南,這裏是吳越……這裏是吐蕃,也是天下間地勢最高的地方,大唐之所以遲遲不能令征服吐蕃,就因爲他們所處的是高地,地方太高了,咱們的人不适應……這裏是西域,如今不在咱們控制之中……”
這一圈點下來,堂下聽課的學員們人人眼露困惑,李誠中當然知道他們在困惑什麽,于是笑道:“怎麽樣?似乎我已經把天下各處都說完了,可是輿圖上爲何還有那麽多地方?”
眼光掃視一遍,李誠中深吸了口氣,把教鞭重新指向了輿圖:“這裏是蔥嶺,越過蔥嶺,便是大食人建立的國家,他們自己又叫阿拉伯帝國。天寶年間,大唐帝國鼎盛之時,大将軍高仙芝率軍西征,三萬唐軍翻越蔥嶺——其中有近萬葛邏祿人,開始了大唐向西拓地的步伐。實際上,這才是大唐真正将目光投向天下的第一次嘗試……在怛羅斯城下,高大将軍與大食人聯軍作戰,據信,大食人的聯軍應當不下二十萬,其中戰兵超過九萬。就在高大将軍即将攻陷怛羅斯的時候,葛邏渌人逃跑了,他們将高大将軍的後背暴露給大食人……此戰的結果你們中有些人是清楚的,大唐失敗了……”
大部分學員都沒有聽說過這件舊事,深深被吸引住了,聽李誠中說大唐戰敗,都不由得面露沮喪。就連李存勖這些知道這場戰事結果的人,也情不自禁的再次爲之歎息。
“這是大唐第一次向天下邁進的嘗試,雖然失敗了,但并沒有準備停下腳步。大将軍封常青接過安西四鎮的指揮權,用了一年半重整安西軍,重新攻占了大勃律的菩薩勞城,正當他準備再次西進的時候,大唐内亂發生,封大将軍隻能回軍馳援,從此以後,大唐再也沒有返回蔥嶺……”
“大食人建立的阿拉伯帝國在我們大唐西面,在更西的地方,有大秦,再向西,還有更多的國家……再把目光調回來,南诏向南,是安南,安南向西,這片土地非常富饒,有上百個部落和國家,這裏的稻谷,一年能夠兩熟,而且不用耕種,将種子撒下去,自然就會有收獲……再從阿拉伯向南看下去,我把這片土地成爲非洲,這裏有數不清的部落和帝國……越過大海,我把這片土地稱爲美洲,這裏盛産黃金……”
“好,講了那麽多,我想告訴你們的是,天下如此之大,我們卻隻顧眼前,藩鎮間來回交戰,誰都想要争權奪利。爲何我們不能把眼光看向天下?爲何我們不能把力量凝聚在一起?爲何我們的刀永遠隻對着我們自己?爲何我們不能将榮耀散播于外?”
“我一直相信,我們大唐是天下一等一的帝國,我們華夏,是世上數一數二的民族,我們的土地富饒而美麗,我們的血脈天生高貴雍容,我們的刀槍,應該指向天地四方,我們的戰馬,應該征服世上所有的土地!”
“這就是我的夢想,也是大唐李氏自古以來的夢想,我相信,必然也是所有大唐軍民共有的夢想……我深信,我的夢想,同樣會成爲你們的夢想……”
“如果有一天,我命令軍隊向遠征,我希望在座的諸位,都能用你們的手中的刀槍,将大唐的榮耀武布于天下。我還希望,諸位能夠和我一起,建立起天下間真正的鼎盛帝國!”
這一刻,包括李存勖、李繼唁、郭崇韬、錢元灌、王師悅、李嗣業、李繼韬、周盛茂、颉木裏等在内的所有學員,眼中都是一片狂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