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定州繼續向東北方向而行,又陸陸續續見到了太行山餘脈。官道也沿山腳下的平原而開,行在道上,遠望青山如黛,勾勒天際,周圍農田麥熟,金浪滾滾,田邊散落着三三兩兩的農戶人家,炊煙袅袅,隐聞雞犬鳴吠之聲,好一派安逸祥和的畫面。
李存勖征戰十數年,很少能見到如此景象,恍惚中不似人間。怔怔良久,回頭下令:“諸軍士行道謹慎,不得驚了戰馬,若是踩踏農田,某便要行軍法。”下令聲并不大,黑鴉軍衆騎兵也都悄然應諾,仿佛怕驚擾了此中的平和安甯一般。
且行且走,山脈漸逝,農田被甩在身後,一行人忽然間齊聲長出了一口氣,相互對視,不覺莞爾。官道于此分開,向北去往易縣,向東則直接前往易水上的木橋。景進詢問李存勖,是進易縣還是直接過易水,李存勖想了想,道:“秋收在即,官府當是繁忙的時候,咱們便不去攪擾了,直接過河就是。”
景進引着衆人選擇向東的官道,行了不久,便見一條潺潺河流蜿蜒在前方。此刻已是秋天,落葉随風不時漫舞,輕輕墜入淺流之中。順水而行,好一片涼意。
景進是伶人出身,對曲藝故事最爲熟稔,當下笑道:“此處便爲易水,當年刺客荊轲便是由此出燕,西入鹹陽。太子丹聚壯士送行,望荊轲背影,擊築而歌。”說着,不知從身上何處搗騰出一面小号築琴,單手而持。右手捏着一支小竹尺撥打擊弦,口中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本來是很蕭索悲壯的詞句,但景進演繹時故意拿腔作勢,配以縮小了數倍的築琴和竹尺,偏偏動作誇張,實在讓人忍俊不止。李存勖和郭崇韬都被逗樂了,身後黑鴉軍騎士也自哈哈大笑。
李存勖笑指景進:“景官兒啊景官兒,戲耍英雄,實在該打。哈哈!”
嬉笑間沿河北上,卻在渡口木橋畔被幾名軍士所擋。軍士恭恭敬敬向河東一行道:“還請諸位河東貴客少待,某家經理正在趕來,欲見貴客一面。”
景進上前搭話:“是你家張經理?”
軍士點頭應是。景進向李存勖和郭崇韬笑道:“有一頓牙祭可打了……這些是易定保安公司的軍士,河北這邊喚作‘保安’,管事的稱呼‘經理’,張經理便是原易州兵馬使張公慶将軍。”
“原來是張将軍?既如此。咱們且等待就是,某記得年少時,曾見過張将軍一面。張将軍乃某之叔輩,也是熟人。”李存勖向郭崇韬道。
等了沒多久,馬蹄聲響,十多騎自易縣方向而來。行至近前,一名大漢帛衣辔頭,飛身而下,幾步跨到李存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哈哈大笑:“亞子,多年不見,你竟然如此高壯了,某險險認不出來了!”
李存勖恭恭敬敬向張公慶行禮,口稱“張叔”,随後又将郭崇韬引見給張公慶。張公慶挽着李存勖和郭崇韬就向橋邊的哨棚行去,邊走邊吩咐:“酒宴可曾預備好?某要與亞子和郭典谒多飲幾盞!”又向景進道:“好你個景官兒,也不帶貴客去易縣,害某白做一番準備,今日席間須得罰你多說幾個故事,說不好打你闆子!”
景進嬉笑着答允了。
哨棚後已經立了一座四面敞透,隻遮天幕的帷帳,酒宴便設于其間,各式肉肴、各色菜蔬琳琅滿目,看得李存勖和郭崇韬眼都花了。衆人入席而坐,黑鴉軍則自有人安排吃食。
張公慶一番暴發戶的嘴臉,不停介紹着菜式,口中勸大家多吃,實則暗含炫耀。蒸雞、鹵鴨、白水全羊、魚羹、油爆大蝦、烤獐腿、菜蔬鹹湯、時令瓜果……在每張條案上疊了足有三層。張公慶還故作謙虛道:“這餐沒在城裏吃,野地中,便隻好将就些了。”
别看李存勖和郭崇韬都是河東高層,但河東疲敝,兩人生平以來從沒吃過那麽豐富的宴席,邊吃邊自駭然。李存勖道:“張叔客套,這餐飯太過耗糜了,侄兒愧領……”
張公慶一擺手:“不過幾十貫罷了,當不得什麽。”笑眯眯的看着李存勖和郭崇韬吃了一會兒,勸了幾盞酒水,将席間一名葛袍中年介紹給李、郭二人:“此爲姚記東主,與某相熟,姚東主素聞亞子盛名,今日慕名前來,欲向亞子緻酒。”
李存勖倒還罷了,郭崇韬專司軍甲之事,在河東便知盧龍重商賈,商戶在河北地位很高,且财力雄厚,甚至許多軍械都是商戶所造。郭崇韬曾與盧龍商賈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能耐和實力,便拉扯着李存勖接受了姚東主的緻酒,并不怠慢。
于是張公慶打開了話頭,原來卻是要推薦姚氏去河東修路。
這件事情不是李存勖和郭崇韬能夠做主的,二人不敢輕易表态,張公慶和姚東主似乎也知道這一點,簡單說了兩句便不再深談,隻道不久後想親自去河東拜訪,需要李存勖和郭崇韬引見相關人等。
酒宴之後,河東一行就要啓程,姚氏東主安排人分送河東人等禮物,李存勖一份、郭崇韬一份,景進一份,就連随行的黑鴉騎兵也人手一匹帛絹,于是車隊又加了兩架大車。
乘着這個空檔,李存勖私下拉着張公慶來到旁邊,說盧龍方面沒有給張公慶官職,如果張公慶願意的話,可以去河東,李存勖擔保他能夠在河東再行建樹。這是李存勖在席間打探到的消息,知道張公慶歸附盧龍後,沒有授予實職,所以爲張公慶惋惜。可沒想到張公慶卻對李存勖的建議不置可否,說笑了幾句便将話頭岔了過去,倒令李存勖頗感意外。
辭别張公慶之後,李存勖和郭崇韬談及此事,郭崇韬也大惑不解。景進插言道:“張将軍恐怕是不願來河東的。”
李存勖忙問究竟,景進道:“張将軍雖無官職,但卻過得十分滋潤。易定保安公司不在盧龍節度府職編之列,卻惬意得多,一應諸事皆可自決。關鍵是張将軍油水撈得十足,每年都可從盧龍節度府承接不少軍務,錢糧報酬很高,另外還兼管查處官道行路費之事,可從商賈處獲得大量分潤。易定二州的官道便是适才那位姚東主所築,關卡路費由姚東主收取,三成上繳節度府,餘者自留,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分給張将軍的保路費,聽說每年不下數千貫!
亞子将軍和郭典谒沒有去易縣,若是去了便知,張将軍家宅已經翻修過兩次,亭台樓閣、水榭畫廊,啧啧,那叫一個美不勝收!讓張将軍來咱們河東爲将,聽上去風光,實則不如遠甚。上次某和監軍去張将軍府上做客,張将軍曾對某等歎道,說征戰厮殺了一輩子,現在也到了享清福的時候了——咱們河東征戰頻繁,張将軍就沖這個,恐怕也是不願過去的。”
李存勖聽後長歎道:“張将軍老了……”
郭崇韬卻從景進的話裏聽出了很多東西,追問修官道的事情,等景進又詳細講解了一番後,郭崇韬很是疑惑:“某知道盧龍商賈之富,令人歎爲觀止,卻不知竟然富庶到這等地步,可以單獨修築那麽長的官道。卻不知他們哪裏來的如許錢财?”
景進是盧龍通,本人對錢财又很是上心,聽了郭崇韬的疑問,滿臉憧憬道:“兩年多前,當時燕王還是營州都督,率軍征伐渤海、新羅,一舉蕩平遼東。聽說從兩國拉錢、拉物回來的大車沿途不絕,足足拉了一個多月!姚東主便是從那次征戰後發家的,聽他本人說,他還參加過渤海西京之戰,是奪西京的七十二義士之一……聽說直到今日,每年春夏之際,渤海和新羅都要向幽州解送大量錢糧。燕王重商,這些錢糧有很大一部分要周轉至各家商賈頭上……可惜咱們河東沒能參逢其事,否則,哎……”
他嘴上可惜的是河東沒能參逢其事,但想的卻是自己怎麽沒趕上這好時機。
過了易水便是範陽,範陽——大安山一線是拱衛幽州的屏障,自百五十年前便是盧龍軍事重地。老帥劉仁恭在世時,爲了抵擋宣武、魏博、義武、成德諸鎮聯軍,耗費人力物力營建了龐大的堡寨群,李誠中接手幽州後,繼續予以完善,現在駐紮于範陽的是新立的定州軍。
在景進的向導下,河東一行沒有驚擾範陽駐軍,而是向東繞過範陽,從固安北上,經過回城,抵達幽州。越近幽州,越能感受到繁華。此時村舍逐漸密集,田畝纖道上已有官府在組織農人收割。官道上車馬往來非常熱鬧,走上幾裏便有茶肆酒鋪供路人歇息。
離幽州尚有十五裏時,官道陡然開闊起來,足足能容四駕馬車并行。這樣的工程令李存勖、郭崇韬二人咋舌不已。
幽州南門五裏外的接官亭,李存勖見到了前來迎候的官員,卻是盧龍節度府從事、渤海國鴻胪寺卿李怠墨。李怠墨的另一個身份讓陪同前來的郭崇韬深感滿意——燕王義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