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以北十裏,敬亭山下。
一片廣袤的莊園依山而建,飛檐疊嶂,掩映在青翠山林之間,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洗刷得格外整潔。清澈的水陽江蜿蜒曲折,繞山而過,如白練凝玉。
此爲謝氏族居之所,莊名“漪練”,取謝氏祖上大詩人謝眺“餘霞散成绮,澄江靜如練”之句。自南齊之時,謝眺任宣城太守之後,謝氏族人便在此地繁衍生息,成爲宣州豪族。莊中房舍數百間,亭台樓閣相連,盡顯豪奢。
如今,豪奢的“漪練山莊”卻被宣武軍所占據,各處院落中滿是和衣而卧的宣武士卒。
謝氏族長謝眉正穿過長長的回廊,向“不厭堂”行去,前後各有兩名帶刀的宣武士卒相伴,雖然彬彬有禮,但看向謝眉的眼光卻透着分外的淩厲。
行至“不厭堂”外,就見門口迎出來兩名軍将,都是三四十歲年紀,一個虎背熊腰,一個瘦小精悍。引路的軍士将謝眉帶到堂前略作介紹,謝眉方知曉,眼前虎背熊腰的軍将姓楊,名師厚,現爲宣武軍曹州兵馬使;瘦小精悍的軍将名李晖,爲宣武軍陝州兵馬使。
楊師厚顯得異常豪邁,哈哈大笑間,親手挽了謝眉入堂上而坐,又命軍士奉茶,仿佛他才是此間之主一般。
楊師厚和李晖陪着謝眉在堂上坐了片刻,換了幾盞茶水,相互寒暄了片刻,楊師厚方才對心情稍微松弛了些許的謝眉道:“謝公莊園果然精緻。某等北人甚少見之,一望而不思歸,不免在貴處多有攪擾,還望謝公體諒幾分。”
謝眉連忙斜着簽彎腰起了半身,陪笑道:“二位将軍原來是客,招待貴客嘛,應當的,應當的……”
楊師厚又道:“大軍遠途而來,缺衣少食,自貴莊中取了些日常之用。也請謝公寬宥。”
謝眉再次賠笑:“應當的,應當的……”
楊師厚擊掌大笑:“謝公寬厚之人,某等甚爲感激,某已命軍士們不得滋擾謝氏家眷和族人,也不許擅動莊内陳件和擺設……”轉頭向李晖道:“李兵馬,軍士們可還守紀?”
李晖點頭道:“已經下了嚴令,有擅違者軍法從事!”
楊師厚又轉頭向謝眉道:“如此,謝公大可放心了!”
謝眉腹诽了兩句,面上卻不敢露出一絲不快。仍是賠笑道:“貴軍軍紀森嚴,鄙人代謝氏全族謝過二位将軍了!若是還有什麽需求,盡管提來無妨,小老兒必定全力籌辦。”
楊師厚道:“謝公果然爽快!這樣。如今正有一事相求謝公,還請謝公幫忙。”
“但不知是何事?”
“大軍在謝公莊園歇宿,雖得謝公首肯,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說實話。某手下這些厮殺漢子,是在缺乏管教,某雖嚴令不得滋擾謝氏。卻仍舊擔憂其中有罔顧軍令之事,若是真有了什麽三長兩短,某卻不好交待。故此,某等以爲,還是當入宣州駐紮爲是。隻是宣州城高池深,卻一時間不太易進,聽聞謝公在淮南交遊廣闊,城中也有許多謝氏子弟爲官,卻不知可有法子将城門打開?”
“這……”謝眉立時口幹舌燥,半晌無法言語。
楊師厚笑道:“謝公寬心,某入城後必嚴令軍士不得滋擾民衆,尤其可保謝氏族人無虞!”
謝眉添着嘴唇,一時間頭大如鬥。
見謝眉不說話,楊師厚臉色逐漸陰冷下來,一臉肅然的吹盞抿茶。李晖在旁邊卻冷哼了一聲,手扶刀鞘,緊盯着謝眉。
謝眉一閉眼,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從喉嚨裏蹦出來了一句:“隻望二位将軍入城後切不可濫殺……”
楊師厚忽然笑了起來,臉色和藹道:“謝公放心便是,某保證善待宣州百姓就是。唔,卻不知吳王家眷是否在城中?”
謝眉一愣,搖頭示意自己不知,楊師厚也不深究,隻道:“明日夜間,某便在城中設宴,安撫謝公。”
謝眉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不厭堂”,楊師厚将他送出去,站在階前凝視飛檐上滴落的雨簾,長久不語。
過了一會兒,李晖歎了口氣問:“真要打宣州?”
楊師厚點了點頭,轉頭向李晖緻歉:“峻葔不會怪某?沒有求得峻葔的同意,某便擅作主張。”
李晖淡然一笑:“寬仁說哪裏話,咱們深入淮南六百裏,正是一體同心之際,何須如此生分?寬仁大才,某是服了的,将士們也心服口服,寬仁一句話,咱們便是打到江都去,将士們也必然盡心跟從。”
自入淮南以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楊師厚和李晖占濠州,過淮河,南下飛奪廬州,攪動淮南風雲,逼迫鄂州李神福匆忙回軍。繼而又趁夜甩開李神福大軍,東進當塗,搶了淮南的長江糧倉。
楊行密急令各部會攻當塗,想要剿滅楊師厚和李晖,楊師厚卻故布疑陣,做出沿長江向東,進兵江都之勢。在淮南各軍匆忙布置防線之後,卻用搶來的渡船率部過江,向南直撲宣州。
楊師厚的用兵才能在這一個多月裏展現得淋漓盡緻,已有名将風範,讓李晖不知不覺中已經接受了聽從他指揮的從屬地位。可楊師厚的用兵方略太猛,也太險,尤其是南下宣州的決定,幾乎将大軍置于必死之地!
李晖之前不同意南下宣州的理由非常充足。二人麾下所部俱是北兵,在淮北之前還好,打濠州也沒有什麽問題,可一過淮河,就立刻暴露了不習南方水土的弱點。無論飲水還是吃食,将士們都極不适應,近兩成士兵到了廬州城下便腹瀉、肚疼。等拼死打下廬州之後,生病之人更多了。一直耽擱了十多日才勉強啓程,這也是導緻李神福能夠有時間将大軍撤回來兵臨廬州的主要原因。
适逢梅雨氣節,大軍在不停轉進之間忍受着悶熱和潮濕,一路上病倒和掉隊的士兵數不勝數,等渡過長江抵達宣州境内之後,大軍已經折了過半,如今跟随在側的不到八千人。去年楊師厚和李晖攻打鳳翔時,從隴右馬場繳獲的數百匹戰馬更是一匹也無,全數倒斃于半路之中。
就連剩下的這不到八千人,也有許多持續高熱、腹瀉不止的。真正能拉出來攻城的,恐怕超不過兩三千數。
這就是楊師厚和李晖目前所面臨的窘況,就算不再作戰,隻要不能好好休整,這支軍隊随時可能崩散掉。目前能夠維持住軍心的,無外乎兩點,一是楊師厚統兵以來展現的軍事素養和日漸高漲的聲望,二是孤軍于外四面皆敵的無奈,恐怕在将全軍捆綁在一起的因素裏。第二個原因所占的成分要更大一些。
更何況身後還有追兵,前方還有堅城,這讓軍隊的現狀更加艱難。李神福所統帥的淮西精銳正在後面追趕着宣武軍的腳步,而在前路上。則是堅城宣州,駐守宣州的,是得享盛名數百年的丹陽兵——宣州爲古丹陽舊地,丹陽兵的戰鬥力之強不需解釋。楊行密起家且立身淮南的根本,正是丹陽精卒。
楊師厚和李晖打到如今的地步,已經幾乎深陷絕境了。李晖的建議是盡快離開宣州,尋路北歸,至多在宣州城下溜一圈就跑路,一旦打起來,非露陷不可。可是今日召見謝氏族長,李晖沒有想到楊師厚對宣州仍舊念念不忘,他當時心頭就是一跳,隻不過既然以楊師厚爲主,在場面上必然還得保持一緻。
楊師厚知道李晖的擔心,知道自家的窘迫,更知道如果不趕緊撤離淮南腹地,等待全軍的唯一結局就是死。但他考慮的角度和李晖不同,因道:“某何嘗不想盡快北歸?某何嘗願意拿弟兄們的性命去冒險?可是峻葔,說到退,咱們如今應當怎麽退?從哪裏退?咱們退得下去麽?”
李晖默然無語。
楊師厚續道:“某這兩天一直在考慮退路,可是想來想去,淮南之大,竟無一條北歸之路。向西走秋浦,那邊都是山地,如果趕過去的話,很容易被淮南兵堵在山裏;向北回當塗也不可能,李神福就在身後;從東北走的話,要過句容小道,那更是九死一生的險徒!走哪條道姑且不論,就算走通了,咱們怎麽過江?到時候被圍在江邊,更是死!所以我想,就這麽貿然而退,恐全軍盡數就要沒于長江之南。因此,我想要攻打宣州城,宣州多淮南豪族,淮南衆将的家眷,多一半都在宣州……而且楊行密現雖然在江都,可他有家眷在宣州是必然無疑的……”
對楊師厚最後一句判斷,李晖沒有疑義,這也是他最後說服自己同意楊師厚決定的重要原因。剛才楊師厚問謝眉這個問題的時候,謝眉推說自己不知道,但謝氏大族,在宣州影響深遠,怎麽可能不知道?既然說不知道,就等于楊行密家眷至少有一部分在城中。
李晖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楊師厚的肩膀:“寬仁兄說得是,是某太多慮了。拿下宣州爲質,讓淮南禮送咱們北歸,雖然冒險了些,卻是現在唯一的辦法。隻不過就算有謝氏爲内應,宣州城中卻有淮南精銳上萬,憑咱們這些疲兵,真的能成麽?一旦失敗,咱們可就萬劫不複了,也苦了這幫随咱們千裏轉戰的弟兄。”
楊師厚鄭重點頭,道:“這是最後一戰,必須拼死一搏!敗則宣州爲你我葬身之地,若是咱們能夠僥幸北歸,剩下還活着的弟兄,有一個算一個,就是咱們将來立身的根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