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麟德殿中的密議裏,天子日漸憔悴的臉龐重新煥發了青春,他興奮的負手踱來踱去,不停的問:“燕王可以指望麽?太子去了幽州,吾就可以活命了,是不是?”
在得到反複肯定的回答後,天子開心的又道:“吾應當怎麽稱呼燕王?密诏中該怎麽寫呢?”
于是幾個人又掰着手指頭從襄王一脈開始算起,算到了肅宗九子李璜身上,接着往下推,最後推算出,李誠中是天子的堂叔祖,于是天子連連點頭,滿臉開心的道:“吾有叔祖了!吾有叔祖了!快,須将襄王一脈重新錄入宗碟。”
然後天子又冥思苦想,應該立誰爲太子。
天子的幾個兒子裏,數德王李裕最大,已經十六,是皇室中出名的“才幹之傑”,内外廷俱稱其“春秋鼎盛、标宇軒華”。所謂才幹,意思就是年齡合适,長相俊朗——在這個時代,長得帥也是才能之一,而且是很重要的才能。
天子本來屬意德王李裕,但韓全誨立刻反對,原因有二:德王李裕曾經僭越僞帝,這算是他的一個人生污點,說起來名不正言不順;另外,德王年長,爲諸臣工熟識,想要悄悄帶出城去很不容易。
韓全誨的理由很充分,所以天子一時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了。
韓全誨、張居翰和張茂安來之前已經商議過,爲了掩人耳目,必須帶年歲小的皇子出城,否則鳳翔軍必不放行,故此便推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名祯,生于乾甯四年,爲何皇後嫡出,時年七歲。在諸皇子中也算儀表堂堂。天子思索片刻,于是點頭同意,打開殿門,讓守候在門口的昭儀李漸榮去後宅喚人。
須臾,何皇後帶着皇子李祯來見天子,天子将前因後果叙述一番,末了道:“此乃吾家血脈存續的大事,皇後切不可聲張,收幾件常穿的衣物便可。”
何皇後還沒聽完眼珠子就如掉線一般下來了,使勁摟着皇子李祯反複的親。等了片刻。天子有點不耐煩的道:“這是好事,哭什麽?速去速回,記住,不可走漏了消息!”
何皇後也知道這是當下的唯一之計,擦了擦眼淚,強忍住悲聲出門去取衣物了。
皇子李祯想跟何皇後離開,卻被天子制止了,害怕的站在原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袂。
天子望着李祯,臉上漸漸露出愛撫之色。溫言道:“十一郎,今日可吃了湯餅?”
李祯擡頭,小聲道:“回大人,兒吃了。”
“吃了多少?飽了麽?”
“吃了一盂。還是餓……”
天子讓張茂安到膳房取了幾個面餅來,塞給李祯,讓他吃。李祯接過來狼吞虎咽的吃了幾口,然後将面餅藏到懷中不吃了。然後舔了舔手指上的餅渣。
“怎麽不吃了?”
“娘娘和九哥今日沒吃,把湯餅都分給兄弟們了,兒打算帶回去給娘娘和九哥吃。”李祯膽怯着擡頭回了一句。又飛快低下頭來。
天子心中一酸,道:“十一郎很懂事,父皇很歡喜。快吃,這些都是給你的,娘娘和九哥他們還有得吃,放心。”
李祯聽完猶豫着從懷中取了一塊餅,掰開一小塊塞到嘴裏,剩下的舍不得吃,還是放到懷裏留着。
天子又道:“十一郎,送你去幽州好不好?”
李祯縮了縮脖子,好奇的問:“幽州在哪裏?去幽州做什麽?”
天子道:“幽州在北邊,有很多好吃的,十一郎去了幽州後可以吃飽,還有肉糜。”
李祯的小眼睛中立刻放出明亮的光化,歡呼道:“好啊好啊,十一郎去幽州,帶好吃的回來!”
天子和李祯的話讓張居翰傷感莫名,饒是韓全誨和張茂安見得多了,此刻也不禁長籲短歎。
過了片刻,何皇後拎着一個黃錦包裹進來,也顧不得和天子說話,拉着李祯左看右看,滿臉的不舍。卻見昭儀李漸榮闖了進來,同樣拎着一個包裹,身後還拽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卻是李漸榮所生的皇女李禐。
李漸榮跪在地上拼命磕頭,向天子道:“陛下,讓十三姐一起去,求求陛下了,陛下,讓她去……”一邊懇求一邊大哭。
何皇後上前拉起李漸榮,又摸了摸女童李褑的小腦勺,向天子道:“七郎,讓十三姐一起,也好給十一郎做個伴。”
天子答允了,于是當即提筆下了兩份中旨,封十一皇子李祯爲端王,封十三皇女李褑爲唐興公主。第三份诏書是要太子并授監國之權,僅僅以中旨形式下發是遠遠不夠的,天子沉吟片刻,命張茂安傳翰林學士韓渥觐見。
這時候韋贻範已經死了,其他幾個政事堂的相公都是岐王李茂貞安插的人,政事堂中并沒有天子和韓全誨可以信任之人。其實就算是韋贻範本人,也是李茂貞的人,素來隻聽李茂貞的吩咐。
翰林學士韓渥一直垂涎政事堂宰相的職位,韋贻範病死後便想要鑽營這個位置,但他想當宰相又不願輕易表态,既不支持李茂貞,也不投靠韓全誨,更不曾說過朱全忠的壞話,看上去是個忠厚之人,其實卻是騎牆派,天子也很看他不順眼,所以一直沒有進入政事堂。
韓渥匆匆趕到麟德殿,一進門,天子便扔給他兩份诏書。一份是天子中旨,加韓渥爲中書令,另一份是敕書,立端王李祯爲太子。兩份诏書都沒有内廷票文,也沒有天子印玺。
韓渥看了看天子,看了看韓全誨和張居翰——他不認識張居翰,但此刻也不關心張居翰是誰,然後他看見了一邊趺坐的何皇後、李昭儀,以及兩個皇子、皇女,最後他看見了天子身旁捧着印玺的張茂安。
将兩份诏書攤在地上,韓渥略一思索,便立刻明白了天子的用意,于是飛快的提起筆來,在立監國太子的诏書上“中書令臣:”後面的空白處填上名字。
張茂安上前将兩份诏書拾起,在天子桌案上謄抄了一遍,然後用印,韓全誨上前附票文。又将謄過的那份加韓渥爲中書令的中旨遞給他。韓渥不發一言,向天子拜了三拜,徑自離開。
随後,同樣的故事再次上演,侍禦史崔構在同一天裏轉換了兩個職務,官職先更爲給事中,等他在立監國太子的诏書上“給事中臣:”後面的空白處填上名字後,随即又由給事中遷禦史中丞、同平章事。
這些年來,同樣的把戲天子已經“被迫”玩了無數次,隻有這一次感到興緻盎然,韓全誨和張茂安也早就見怪不怪了,唯有張居翰遠離中樞近二十載,在一旁看得冷汗直冒。
不久之後,何皇後和李昭儀分别哄着太子李裕和唐興公主分别藏到一口大竹箱中,上面鋪上幾匹綢緞、撒上幾錠金銀,又搬出幾口同樣的竹箱,裏面放上搜集起來的吃食,上面同樣覆蓋以綢緞和金銀。
韓全誨和張茂安召來的十多名心腹小黃門早已等候于行在之外,将竹箱全數搬上大車,在天子僅剩的十多匹禦馬中揀選了幾匹還能跑得動的,會和上張茂安自幽州帶來的調查統計局行動處人員,也不回府,直接出了行在。
韓全誨這些日子雖然已經不太吃得開了,不僅鳳翔軍對他很敵視,連神策軍他也掌控不住了。但好歹他有天子聖旨,又是積威日久,厲聲呵斥了幾句,把守城門的軍士才不情不願的開了城門。
韓全誨剛走不久,鳳翔軍牙将郭啓期便率隊來到鳳翔城下。他路上遇到了離開的韓全誨車隊,卻因爲距離較遠,看不太清楚,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故此沒有上前阻攔。
守城軍士将城門打開,迎入郭啓期的時候,郭啓期随口問道:“适才出城者誰人?”
守城的軍官回答說是中尉韓全誨。
郭啓期疑惑的問守城軍官:“韓全誨出城作甚?”
守城軍官答道:“韓中尉奉天子令,往汴軍營中議和。卑職不得不開門放人。”
郭啓期又問:“韓中尉車隊上帶的是什麽?”
守城軍官回答說:“是給天子給汴軍送的正旦節禮。卑職驗了,不過是些绫羅綢緞,還有些散碎金銀。”見郭啓期對韓全誨出城的事情很關系,守城軍官又說:“請郭牙将放心,韓中尉回來後某便立刻禀報郭牙将。”
郭啓期笑了笑,望着韓全誨車隊離去的方向,輕聲道:“他回不來了。”
郭啓期是奉岐王之命前去汴軍大營商談議和的,回來之後也不耽擱,徑直前往岐王府面見岐王李茂貞。
岐王李茂貞這些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勢力最鼎盛的時候,他統有關内、山南數十州,治下百姓數百萬,帶甲軍士五萬,輕卒不下十萬!因爲緊鄰京畿,他是對朝政最有影響力的藩鎮,動不動就帶兵入京,已經養成了和天子“共議國事”的嗜好。
可惜自從和韓全誨聯手,将天子弄到鳳翔之後,李茂貞的境遇可謂每況日下,手下曾經期許爲精銳的鳳翔軍,竟然完全不是宣武軍的敵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坐困孤城一年之久,現在連飯都吃不飽了。
他正在岐王府邸内焦急的等候消息,一聽說牙将郭啓期求見,什麽都顧不上了,大冷天之下,連毛靴都沒有穿,光着腳丫子便趕到門口,拉着郭啓期的雙臂不停晃動:“如何?汴軍可同意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