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複三年初五的清晨,當盧龍軍正在狂飙突進般席卷河北大地之時,盧龍軍監軍使張居翰來到了鳳翔城下。
張居翰被派往河東居中聯絡已有三載,在李克用身邊日夕戰鬥的日子讓他越發沉靜和勇決,而其間曾經受過的委屈和羞辱也讓他得到了更多的曆練,終于以客軍監軍使的尴尬身份在河東軍中站穩了腳跟,說起來着實不易。
張居翰于兩個多月前接到了盧龍發來的兩封奏折,一封來自節度府馮道、張興重、姜苗、周坎、郭炳呈、周知裕、韓延徽、劉審交等數十名文武高層聯名所書,另一封則來自王敬柔、李君操、趙元德、韓夢殷、元從博等身負朝廷名爵的幽州各氏豪門,兩封奏折的内容都指向一個目的——請爲李誠中封王。
唐制,朝廷在藩鎮内設監軍院,以監軍使總領監督協調之責,藩鎮則在長安設進奏院,起轉奏疏導之功。但天子移居鳳翔後,盧龍節度府設于長安的進奏院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效能,且早已和幽州失去了聯系,甚至進奏院是否還有人主事都未嘗可知。
因此,張居翰不得不爲盧龍節度府專門走一遭。他辭别晉王李克用後離開了晉陽,向隰縣進發,到了隰縣以後,正逢宣武軍回攻隰縣,道路受阻,不得已掉頭北上。自石樓出太行,越大河進延州。前往汾州時又逢楊師厚取汾甯,鳳翔軍連場戰事敗北,汾甯地界亂兵肆虐,不得已繼續西行,自泾原南下。
幾番折騰、幾番周轉,張居翰這才趕到了天子行在——鳳翔城下。
鳳翔如今被宣武康懷英、楊師厚、李晖大軍圍困,形勢十分堪憂。但宣武軍久攻鳳翔,經年不下,已經失去了強行攻城的興緻。轉而專注起對鳳翔節度所轄各州縣的攻略。故此,鳳翔的圍城并不嚴密。
張居翰越是接近鳳翔,對這片土地上慘烈的厮殺越是感到心驚。農啬廢弛、耕地荒蕪,行人道絕、沿路白骨,山野間、田地裏、道路上,處處都是死屍橫陳,黑鴉、野狗啃食和拖拽腐屍的景象比比皆是。戰火燒毀的村鎮、大軍攻破的堡寨,讓張居翰感到心裏一陣陣的發慌,他不禁暗自擔憂。天子和朝官們在鳳翔城内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張居翰進入雍縣地界的時候,這種情形愈發嚴重,跟随他從晉陽出來的幾個河東軍卒也被吓得跑了個沒影,他們甚至趁夜偷走了張居翰的戰馬。張居翰隻得步行向鳳翔前進。
好不容易到了鳳翔,張居翰已經饑腸辘辘,硬撐着身子來到城下,向城上守軍通報。他也不清楚如今城内的形勢。幹脆就說要找印監令張茂安。等他被拽上城牆之後,終于見到了聞訊趕來迎接的義子張茂安,兩人見面。當即相擁大哭了一場。
在韓全誨的臨時府邸裏,張居翰終于見到了這位天下聞名的中官第一人。韓全誨将自己的粗面餅分了一塊給張居翰,張居翰就着涼水咽下了肚子,算是暫時恢複了幾分氣力。張茂安望着吃餅的韓全誨和張居翰咽了咽口水,卻隻能幹看着——他這種等級的中官,一天隻能吃一頓,此刻還未到分餅的時候。
韓全誨将粘在衣襟上的一點面餅碎末抖到掌心中,一口吞了下去,又舔了舔手指,歎了口氣,目光有些呆滞的向張居翰道:“德卿,非是咱家慢待,實是城中吃食不多了……”
張居翰道:“中尉不需說了,德卿知曉。隻不知大家那頭……”
韓全誨點頭道:“大家還好,一日能得兩餐,晚餐還有湯餅和粥,隻是吃不飽。但諸王、諸妃卻連粥都喝不上了。昨夜正旦守歲,容妃和幾個王子都昏厥了過去。”
張居翰問:“岐王就不想想辦法?”
韓全誨搖頭:“岐王已經盡力了,圍城一年半,蟲鼠都吃了個幹淨,哪裏還有餘糧?不僅城内,城外百裏之内,恐怕連樹皮都不剩了。”
張居翰着急道:“難道就如此下去?軍心已然不穩了!聽茂安言道,前日已有神策軍出城,投了宣武……李繼昭去年還爲大家守廟堂,今日卻叛離了大家,也不知大家心裏有多酸楚……”
張居翰剛入城的時候,聽張茂安說過,就在前幾日,神策指揮使李繼昭叛離了天子,率部出城,向宣武大将康懷英投降了。天複元年,天子被中官所廢,這位忠心耿耿的神策軍将領率部起事,誅殺中官劉季述、王仲先等,将天子迎回了朝堂。天子賜名李繼昭,晉他爲同平章事,擔任靜海節度使,統領神策軍,值宮中宿衛。李繼昭曾用過多個名字,孫德昭是其中之一,但本名卻是符道昭。這次他率部投降宣武後,終于改回了本名。
前文已經說過,神策軍向由中官轄制,以左右中尉分掌兩軍,但中官是不上陣的,真正指揮神策軍的是武将,也就是各軍指揮使。如今連神策軍指揮使都投降了宣武,鳳翔城内的險惡局勢可見一斑。
韓全誨慘然一笑,擺手道:“不怪他,這是商定好的。若非李指揮出城,這兩日連粗面餅都沒得吃了。”
張居翰詫異,連問其詳,韓全誨解釋說,城内早就斷糧了,故此商定好,由李繼昭率部出城向宣武投降,主要還是爲了節約糧食。李繼昭出城後,向康懷英述說了天子的慘狀,于是康懷英向城内送了一批糧食,故此才維持到今天。
“既然如此,汴軍爲何不攻城,反送給城内糧食?”張居翰不解。
“之前是想打卻打不下來。現在麽,打得下來了,可梁王不想打了——岐王上個月就想投降,但梁王不同意。岐王假子彥詢、彥韬都已經出城降了汴軍,可梁王就是不收岐王的降表。”
“這是爲何?”
“岐王降了,待汴軍撤後,關内還是岐王的,梁王什麽都得不到,所以梁王想要自己動手拿下關中,等關中拿到手上了。他才會應允岐王投降。”
張居翰道:“咱家來時,于中道聽聞,李茂勳統山南兵和楊師厚、李晖交戰,于坊州慘敗,李茂勳已經降了汴軍。”
李茂勳本爲回纥人,是岐王李茂貞手下心腹重将,掌握着鳳翔軍最後僅剩的可戰之兵,一直在關内和汴軍激戰,試圖解鳳翔之圍。不僅岐王李茂貞對他望眼欲穿。天子、中官和朝官們都眼巴巴的等着他前來救援,卻沒想到竟然降了!
韓全誨一聽這個消息,立刻臉若死灰,随即渾身無力的癱軟在椅中。喃喃道:“完了,山南、關内已落汴軍之手……”
張居翰插話道:“聽說西川王建入了山南。”
韓全誨苦笑:“王建小兒,倒會占便宜……無論入了誰的手中,鳳翔已然無解。這下子岐王可以投降了,吾輩中官末日已到。”
張居翰問:“岐王自降,與吾輩中官何幹?”
韓全誨答道:“梁王、崔胤等人深恨吾輩。岐王臣服的條件之中,便有誅殺吾輩之議。德卿啊,來得不是時候啊,你這是來送死的!”随即又問:“你入城時誰在主持防務?德卿快些離去,莫待岐王知曉後走脫不得!”
張居翰也有點慌神,好半天沒有吱聲,仔細思量了自己入城時的言語,良久方道:“咱家沒說自己的身份,隻是讓守卒去尋的茂安,茂安親自到城牆上接的咱家。岐王應當尚不知曉。”
韓全誨松了口氣,點了點頭,又問:“德卿自河東而來,不遠千裏,到底所爲何事?有什麽就快些道來,某若是能辦,便替德卿辦了,德卿便速速離去,此乃死地,耽擱不得。”
張居翰道:“朱全忠封梁王、楊行密封吳王、錢镏封越王,卻不知爲何沒有對李節度的封爵?李節度本人雖然不說,但幽州内外群情激憤,紛紛聯名進折,托咱家來代爲轉奏。”
韓全誨奇道:“盧龍李節度封燕王、西川王節度晉蜀王,上谕已經遞向長安了,難道長安沒有明發天下?”旋即悟道:“是了,定是崔胤小兒阻撓搪塞!德卿莫急,某今日便去将檔文提出,重新複錄!德卿早作準備,某去去就回,德卿務必今日就走……隻是路上所用的吃食,恐不能備足……”
張居翰沒有立刻回應韓全誨,而是自己沉吟了良久,忽然道:“中尉,既然鳳翔已爲死地,莫如随咱家去盧龍?”
韓全誨問:“投盧龍李節度?盧龍不是處于汴軍圍困中麽?吾輩中官數百人,如何才過得去?對了,李節度怎樣了?自天複年間一别之後,咱家甚是想念李節度……”
張居翰離開河東的時候,尚不知盧龍軍統一河北諸藩的事情,于是建議韓全誨隻帶親信數人,和他一起逃離鳳翔,先到河東,然後想辦法從關外去幽州。
韓全誨對李誠中觀感非常好,但仍怕對方不接納自己,如果隻身逃向盧龍的話,還真不知道李誠中的态度。畢竟,沒有了天子,中官什麽都不是。
對于韓全誨的顧慮,張居翰覺得這不是什麽阻礙,他認爲李誠中不是勢利之人,并不會因此就拒納中官。
韓全誨終于心動了,但他還是覺得赤手空拳投向盧龍不太好,至少面子上就過不去。
兩人正在商量間,一旁侍立的張茂安卻想了點子,令兩人眼珠子爲之一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