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永濟渠畔,安陵。
程公信是魏博牙軍牙前押衙,麾下統領兩千軍士。按照皇甫峻的意思,他最近兩月派出親兵連連襲擾滄州,劫掠商賈,殺傷百姓,以試探滄州虛實。前天,他麾下一隊騎兵奉命出擊,竟然一舉沖至東光,雖爲守軍擊退,但帶回來的消息,卻令程公信大喜過望——東光沒有盧龍軍,守軍居然是一群遊俠武士。
聯系到這兩年間盧龍軍發生的一樁樁變故,這個消息令程公信十分确信,盧龍軍虛弱無力,甚至無法應對自己的輕兵襲擾!在自己一個多月的頻繁攻擊下,他們連東光這等縣城都不敢駐紮了,盧龍軍膽怯矣!
至于那群身着藍靛色戰袍的武士,程公信也摸清了他們的虛實,據說是受聘于盧龍商賈豪門的武士,這些武士雖然個人武勇不遜于麾下的魏博牙兵,但并不是戰陣的主力,頂多算是遊兵而已,真要放到決勝疆場的戰陣之上,程公信認爲對方絕對不值一提。這也令程公信從另一角度證實了自己的判斷:盧龍軍無力防守邊界,到了不得不招攬遊俠來幫助守禦縣城的地步。
程公信之所以聽從皇甫峻的命令,向滄州頻頻出手,并不是說他對皇甫峻有多忠心。魏博軍将世鎮魏博百五十年,從來沒有對誰忠心過,他們隻對自己忠心。哪怕程公信官職在皇甫峻之下,依仗程氏在魏博鎮内深厚的将門底蘊,他也不懼皇甫峻分毫。程公信帶領軍隊出鎮德州的原因,是因爲他相信皇甫峻的眼光。
魏博牙兵在天下間赫赫有名,可程公信卻深知其根底。魏博牙兵除了承繼安史系舊将們的軍略和武勇外,同時也打上了前輩們驕悍狂恣的烙印。并且将其作爲傳統傳承了下來。一方面,魏博牙兵們家傳軍略、武勇過人,戰鬥力相當強悍,可另一方面,又驕狂不遜、不服軍令,常常以下克上。魏博人的眼中,沒有上官,沒有權威,有的隻是自身的利益,至于節度使——那不過是一面旗幟而已。誰也不會真拿他當回事。
如果以李誠中的穿越者眼光來看,魏博鎮充斥着濃厚的軍事共和主義,這是一幫具有初步原始共和意識的民主者,或者準确的說,是一幫以武力維系軍事共和的山頭主義者。
魏博牙兵們名垂大唐百五十年,各軍将世家們也享受了百五十年的安樂和榮華。這是大唐天下第一個成型的職業武人集團,發展到今日,他們甚至相當排外,想要從軍。首先考察資曆。不是魏博人?不收!家門不是将門?不收!父輩沒有軍籍?還是對不起,将門已經中斷,仍然不收!軍中盤根錯節,山頭林立。哪怕一個小小的牙兵,也很有可能來自百多年前某位大将的旁系。
這種特殊的傳承,造就了魏博牙軍固守、狹隘的特點。他們世居魏州城内,喪失了對外開拓的眼界和進取心。目光偏居一隅。無論魏博鎮曾經下轄過多少州縣,他們也不願意踏出魏州半步。也因爲這些特點,魏博牙軍們在守土之時勇冠絕倫。但在攻伐外鎮時,卻戰意消沉。
但是不管怎麽說,一個團體裏面,總有幾個鶴立雞群者,皇甫峻、程公信和李公牷就位列其中。作爲魏博牙兵的高級将領,他們的眼光要比普通軍士高出一籌。尤其是皇甫峻,放眼亂世,他渴望魏博牙兵能夠走出魏博,成就赫赫功名于當世。他們三個人同樣有一個願望與李誠中不謀而合,那就是“河北人治河北”。
程公信證實了皇甫峻的判斷——盧龍虛弱,但是他又頭疼不已。
程公信是魏博牙軍中的一個大軍頭,所部來自五花八門的各種關系,包括出五服、不出五服的親戚,故上官的子侄,親朋好友的舉薦,林林總總,不一而同。唯一相同的一點,就是這些人都和他有這樣那樣的關系。從上到下,少部分人極其相熟,大部分人叫得出名字,幾乎所有人都看上去面善……
似乎是很典型的爲将之長——知兵,但實際上程公信有苦自知。“知兵”知到了這個程度,也是爲将者的悲哀。
“老叔,東光空虛,已是既定事實,某已遣劉二郎前往弓高、胡蘇查驗,一旦那邊傳回來好消息,咱們這邊卻沒有做好準備,豈不是贻誤軍機麽?”程公信忍着氣,和顔悅色的向一個六十出頭的老軍解釋。
老軍胡子一把,但自小打熬的筋骨,如今已然六十出頭,卻仍舊騎得馬、開得弓,一頓可下半斤肉,軍中号稱“程廉頗”。老軍微閉雙眼,隻是不語,程公信催得緊了,才緩緩道:“非是老夫畏戰,這兩年河北争鋒,滄州已經打成了白地,大軍過去,什麽也得不了,等回轉之後,不是白費力是什麽?”
程公信道:“老叔,衙内早就說了,這次出兵,咱們不是搶掠,是占地。”
老軍吭吭哧哧了半晌,方道:“皇甫峻想要占地,軍内很多人都不同意,當年韓節度也跟皇甫峻所思相同,說是要打出魏博,争雄天下,結果呢?大軍在河陽慘敗,樂家趁機而起,奪了他的節度使之位,韓節度也客死異鄉。老叔當年就從征河陽,其情其狀至今如在眼前,那個慘啊……”
十八年前,時任節度使韓簡率魏博軍征伐河陽,結果軍士們無心作戰,導緻河陽慘敗,韓簡算是引起了魏博牙軍們的怒火,魏博軍将們立刻将之抛棄,在魏州發動兵變,擁立樂彥祯爲帥,韓簡也被魏博牙兵所殺。
一聽老軍引用舊事,程公信歎了口氣,努力勸解:“老叔,時移勢易,如今不同了……”
老軍連連擺手:“不要講這些大道理了,老頭子聽不明白,這次帶兵跟你出來,駐于安陵,隻是看你不容易,怕你有所閃失,老頭子不好向你娘親交代……”
堂上立時響起一片悶沉的笑聲,程公信好不尴尬,那老軍回頭怒道:“笑什麽?老夫說的不對?左老二,你光着蛋子的時候老夫就抱過你,如今翅膀硬了,敢笑老夫了?趙三,再笑老夫抽你大耳刮子,回去後你家大人也不會與老夫計較……”
連點了數人,總算将堂上笑聲壓了下去,旋即轉頭繼續向程公信道:“總之,老夫還是以持重爲意。不過大郎你是将主,你說了算,非要去也行,但要聽老夫的,一切小心在意,不可輕敵冒進。”
程公信一腦門子虛汗,等老軍說完,終于得了依允,也算松了口氣,又轉向堂上餘人:“諸位之意呢?”
剛才被老軍訓斥的左冒軒站了起來,道:“押衙要出兵,咱聽号令就是,隻是押衙也知曉,大軍駐于安陵,上個月的軍饷還沒關下來,弟兄們可一直睜着眼等着呢……”
座中趙無益插口喊了一嗓子:“出兵越境,還需一筆開拔費,否則弟兄們也是不依的。”這一嗓子也引起堂上衆将的附和
程公信擡手示意,将衆人的喧鬧壓下去,道:“諸位莫吵,某以行文魏州,軍饷和拔賞自會下來,今日起,各個營頭立刻整備,三日之後,全軍北上!”
也不知誰在堂上又嘀咕了一句“三日内軍饷和拔賞能到否?”
程公信怒了,瞪着眼睛掃視一遍,冷聲道:“本将自有主張!到時哪個營頭整備不佳,就扣哪個營頭的拔賞!”
三天時間裏,程公信耐着性子逐一巡視各營頭,或是激勵、或是批評,總算将士氣鼓動起來,等到第三天黃昏,從魏州前來的節度府計吏才抵達安陵。又花了一天時間,計吏們分赴各處營頭,讓所有軍官士卒們都在冊簿上畫押。
魏博軍将們都在魏州城内安家,出征時也不可能揣着大把銅錢打仗,所以慣例都是以畫押來替代領錢,計吏拿着軍士們畫押的冊簿返回魏州,再将錢發到各自家中。
直到此刻,程公信才能督促麾下軍士上路。于是各營頭用罷早飯,聚集于安陵城内校軍場中,三通鼓響,大軍列隊而出。
不需日日操練,也不需軍法約束,領頭的軍官一聲招呼,相熟之人便立刻聚集麾下,程公信所部很自然的就能完成列陣、行軍等軍隊變換。這是魏博武人自出生起就帶來的天賦,也是他們血液中傳承的武人意識。對于他們而言,上下左右都是親朋好友,誰在前誰在後,完全不需要人維持整理。在一個個小團體中,誰擅長什麽、誰拙于什麽,誰的見識和資曆最出色,誰是什麽也不懂的新兵蛋子,都知根知底。
所以說魏博牙軍是一支很特殊的軍隊,當他們沒有戰意的時候,經常容易自己内部就出現問題,不用打就一潰千裏,可他們戰意高漲的時候,配合起來又純屬無比,相互間沾親帶故,一人死而十人怒,一人沖而百人應。
說說笑笑的大軍陣列向北徐行,散漫而閑适,卻令天下人不敢小觑!
程公信騎在戰馬之上,押着大隊前行,目光已經投向了五十裏外的東光縣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