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武軍位于宣武軍所立“藩籬”之最北,隔絕河東、盧龍的橋頭堡。如今的義武節度使是王處直,此人原爲前節度使王處存之弟、上任節度使王郜之叔伯。
嚴格說來,義武軍既是河北諸鎮之一,又非河北諸鎮。原來的河北并沒有義武軍這麽一個節鎮,傳統意義上的河北三強藩隻有盧龍、成德和魏博。到了德宗朝時,天子才尋了個機會,将成德拆分,從中劃出易、定二州,新設義武軍管理,此後百多年間,義武軍節度使的任命一直操控于政事堂之手。從此,義武軍成爲朝廷監控河北諸鎮的釘子,也是朝廷征讨河北三鎮的前進基地,一直遊離于河北諸鎮之外。
直到黃巢兵亂之後,朝廷威信掃地,各路節鎮紛紛自立,時任節度使王處存才漸漸脫離朝廷的控制,依靠河北人治土。所以,義武軍是最近二十年才慢慢融入了河北藩鎮體系之中的。
義武軍轄地稀少,物産不富,兵少将寡,不依靠強鎮力挺,是沒有自立能力的。節度使王處直能夠登位節度,源于朱全忠的支持和舉薦,故此王處直隻能聽從宣武軍的指揮,遇到了盧龍商賈築橋這種“小事情”,他都不敢擅作主張,非得向河北招讨行轅禀告。
有商賈會自己跑到涞水上花錢修橋麽?哪個商賈會那麽傻?袁象先自己家中就經營着許多商鋪,他本人便是此道好手,當即對此嗤之以鼻——不用說,定是在盧龍節度府授意下來搭建橋梁的,必須予以阻止!涞水是北部藩籬上的重要依托,一旦讓盧龍方面打通了涞水,就等于在北部藩籬上打開了缺口,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回文于三日後遞送到義武軍節度府。王處直得了招讨使行轅的軍令,立刻命令涞水縣令對該姚記商鋪的築橋行爲予以取締。
涞水縣令遵照節度府的命令,派遣縣衙三班捕快前往拿人,十多名捕快差役趕到涞水岸邊,想要将築橋的工匠驅散,卻不妨姚記商鋪竟然以所雇之武士拘捕,将這些差役打了回來。
看着捕快差役們鼻青臉腫的狼狽狀,涞水縣令大怒,立刻征發縣城中的青壯,聚集了百十人前往。但到了河邊。涞水縣令不敢動粗了,上百名武士在岸邊嚴陣以待,手中俱是明晃晃的刀槍劍戟,裝備遠比自家要強上許多。
涞水縣令無奈,隻得悻悻而回,連夜向節度府求助。言稱涞水沿岸聚集武士、遊俠兒數百,隐隐然有欲攻縣城之勢,如今隻能征發城中男丁登城嚴守,望節度府速遣兵馬前來進剿。
河北多遊俠、多健卒、多敢戰士。此類武人很多都爲大戶豪門所養,王處直倒也不覺稀奇,但他驚訝的是一家商鋪便能聘請數百武士,“隐隐然脅城之勢”。這就實屬不易了。
無論如何,按照招讨行轅的命令,橋是不能搭建起來的,王處直當即點了駐于易縣的大将張公慶。讓他“進擊剿賊”。
義武軍隻轄兩州半之地,易州在東接壤幽州,定州在西緊鄰河東。民戶統共兩萬,丁口還不到十萬,全軍僅僅不到五千人。張公慶所部又不在西線防禦重點,整個易州的義武軍都在他麾下,統共才一千五百人。他聽說有數百武士聚于涞水之濱,便帶了一千軍卒趕赴涞水縣,到了地頭之後,不免大吃一驚——這些武士何止數百,幾近上千了!
兩邊都是上千人的大隊軍馬,立刻就緊張的對峙起來。張公慶趕到陣前向對面打量,隻見對面這些武士兵甲雖不齊整,但卻十分完備,刀、槍、盾、弓,無所不有,僅就甲胄而言,配備得甚至比張公慶麾下義武軍還要多。
再看武士們的健勇和彪悍,完全在己方之上,張公慶不禁感到頭疼之極。最令張公慶心虛的是,這些武士看上去都久曆戰陣,明明是陣前大軍對壘之間,對面的武士卻毫不畏懼,眼神中似乎還透着一股懶洋洋的閑适意味,怎麽看怎麽不好打。
這上千武士雖然沒有一個完整的陣型,多則百人,少則三五十人,就這麽一隊一隊随意成列,但那股子殺氣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掉。
這些人都是殺慣了人、當久了兵的職業武人!
張公慶正在仔細打量,對面陣中緩緩躍出一匹戰馬,馬上騎者頂盔貫甲,馬勾上挂着亮漆馬槍,腰間懸着佩刀,一手牽缰繩,一手叉着腰,晃晃悠悠來到近前,沖張公慶喊了一嗓子:“張兵馬,一别經年,别來無恙否?”
張公慶任易州兵馬使多年,是義武軍内的高級将領,節鎮上下熟人不少。他仔細辨認,猛然認了出來,不由驚呼道:“李押衙!”
李小喜曾經在義武軍混過兩年,是當時節度使王郜的牙前押衙,爲王郜之腹心。後來他撺掇王郜剪除王處直不成,戰敗逃離義武,張公慶還曾經率軍追擊過他,故此兩人算得上舊識。
此刻一見對面來人是李小喜,張公慶不由自主将手扶到了腰間刀鞘處,緊盯着李小喜問道:“李押衙原來竟是入了盧龍,卻不知今日該如何稱呼?”
李小喜一笑,道:“李某确然入了盧龍,今日忝爲幽燕保安總公司之東主,張兵馬可稱某李總。”
張公慶沒聽明白李小喜自稱的“官職”,但他此刻心思不在對方官職之上,當下沉着臉問:“李總?聽說營州李都督入主幽州,李總可是奉命侵我義武的?要知我義武雖然兵少将寡,但士卒邀戰之心,不下于盧龍。兼且河北大勢已爲東平王所掌,東平王一怒,大軍百萬、良将千員,旌旗所向,幽州頃刻覆爲齑粉!當年遼東郡王何等兵威,東平王偏師一支,盧龍軍便伏屍于道;晉王何等骁勇,如今不也困頓晉陽,危如累卵麽?某勸李總一句,回去說與李節度知曉,還是向東平王投遞降書爲好,東平王胸襟廣博,氣量宏偉,必有容人之雅量……”
李小喜哈哈一笑,打斷張公慶的滔滔不絕,道:“張兵馬有所不知,其一,李節度無意染指易定,至少暫時不會,至于依附宣武,更加不會,張兵馬就不用操心了。李節度說過,河北是河北人的河北,某等身爲河北人,有能力且有責任管好河北之事,讓河南人來頭上拉屎拉尿,這算什麽?”
說到這裏,李小喜微微一頓,似笑非笑的看着張公慶。就見張公慶臉上一紅,避開李小喜的目光,眼神轉向他處,遊移不定。
李小喜得意洋洋,他這句話引述自李誠中,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感懷深受,不禁自心底裏湧出了一股子身爲河北武人的自豪感。此刻拿出來當着兩軍陣前的面重複一番,立時就起了效果。除了張公慶不敢和自己對視外,義武軍陣中前排軍士裏很多人都低下了頭。
李小喜繼續道:“其二,某非爲兵事而來,與義武軍諸位兄弟也不曾有過打一場的念想。剛才張兵馬也聽了,某現爲幽燕保安總公司之東主,某之公司,以護衛爲營生。今有姚記商鋪姚東主出财雇請某等,就是爲了護衛姚記的生意平安。拿人錢财,與人消災,隻要張兵馬不幹涉姚記築橋,某自然不會與義武軍諸位拔刀相向。再者,姚記築橋,此爲好事也,涞水兩岸相通,百姓得便,諸位得利,此一舉數得之舉!諸位都是河北弟兄,咱們河北人幹嘛要自相争鋒,讓外人得了便宜呢?”
張公慶有點糊塗了,他問道:“李……李總不爲兵事而來?爲姚記東主出錢所雇?這……”
“呵呵,張兵馬請看,某公司這些保安還青壯否?”
“保安?……”張公慶一腦門子官司。
“嗯,保安。保證太平,護衛安全!張兵馬,某之兵甲尚犀利否?軍馬尚健壯否?說起來,這些東西都是某做此營生才制備來的……來來來,某與你詳細解說一番……”當下将幽燕保安總公司的情況對張公慶說了,末了還道:“張兵馬,某觀你麾下弟兄似乎兵甲欠缺,糧饷恐怕也不充裕?不知張兵馬有意否,入某這保安總公司,易州分公司經理之職非張兵馬莫屬啊!”
張公慶聽得目瞪口呆,聽李小喜種種際遇匪夷所思,卻又似乎合情合理,不禁有些意動。義武軍轄地偏僻,民少物困,養兵不易,單就眼前來說,自己帶來的兵馬無論裝備和士氣上都要差對面一頭,如果真能如李小喜所言,搞一個保安公司來幹幹,似乎也無不妥……
正琢磨着,卻又忽然間醒悟過來,自己奉王節度鈞令,是來擊賊的,怎麽能和對方同謀而食呢?連忙撥浪鼓似的搖着頭拒絕。雖說拒絕了,但張公慶也沒心思“擊賊”了,打也不一定能打得過,對方又似乎真的隻是姚記商鋪所雇,并非盧龍入寇,究竟如何,還是請節度府示下。
經過這麽一番“溝通”,張公慶對李小喜的敵意消除了不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李小喜态度如此親熱,張公慶也不好再闆着臉。而且他還對李小喜有些佩服,畢竟當年自己曾經帶兵追擊過李小喜,可李小喜看上去卻毫無記恨之意,這番胸懷卻也着實不簡單。
兩人各撤兵馬,拱手道别。李小喜依舊看護着姚記築橋,張公慶則勒兵返回涞水縣城,派人向定州禀告一應經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