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象先坐于主位,風輕雲淡的吹了吹茶盞上的熱湯,輕輕啜了啜,滿足的歎了口氣,向一旁的侍座的皇甫峻道:“衙内嘗嘗某家婢女煎的這茶湯,滋味甚是美妙……某聽說如今淮東盛行泡茶,姜鹽諸般調料一律不投,隻以沸水沖泡,究竟如何,尚不得知。某已遣人前往,待學成而歸,再以泡茶奉君……衙内莫急,任事飲後再議……”
皇甫峻是魏博牙兵都指揮使,又稱牙内(衙内),此時的衙内并非如後世僅指高門子弟,仍舊是對親軍大将的尊稱。魏博牙兵是魏博鎮的根基和柱石,皇甫峻就是整個魏博鎮名義上的最高級将領,實際上的話事人。
皇甫峻看不慣袁象先這幅優哉遊哉的做派,也看不起袁象先這個依靠親戚關系身居高位卻無有所長隻顧營利的纨绔。但是,看不起袁象先,卻不能不屈居于其人之下,說起來,這也是皇甫峻的悲哀,乃至整個魏博鎮的悲哀。
憋悶之下,也顧不得茶湯很燙,匆匆兩口飲下,然後苦等袁象先小口小口的啜飲,直到袁象先将茶盞放下後,皇甫峻才急不可耐的開口:“招讨使,某之前的建策,未知招讨使如何定計?”
袁象先本官宣武軍内外馬步軍都指揮使,但這隻是官銜而已,他本人不擅征戰、不曉軍事,且從無統兵經曆,其才能是不足以當這個都指揮使的。但袁氏乃宋州大族,門閥深厚,宋州緊鄰汴州,同屬朱全忠的核心根腳,朱全忠爲了籠絡袁氏,将嫡親妹子嫁給了袁象先的父親。故此,袁象先算得上朱全忠的外甥。憑借這層關系,再加上出自袁氏的背景,袁象先很得朱全忠歡心,雖說别無所長,卻官高位尊,混得相當不賴。
這次應對“盧龍變象”,宣武軍早已定了調子,就是以穩爲主,故設河北招讨行轅。統管河北諸鎮事宜。袁象先雖說不善領兵,但平時表現也四平八穩,沒出過什麽岔子,在李振的舉薦下,被朱全忠授予招讨使之職,坐鎮魏州,應對河北局勢。
袁象先沒什麽才能,但有個很大的愛好,就是攬錢。除了自己開設很多作坊和店鋪大做營生之外。他還借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牟利,爲給他送錢的人打點關系、應付難關。這種行爲本是**裸的貪渎,但他卻做得很好,将做生意的理念搬到官場上來。不僅敢于收錢,而且舍得花錢,同時知道“規避風險”,不做那些容易引起衆怒的事情。和方方面面的關系都處理得很好,口碑相當不錯。
上次來河北,與諸鎮商談結盟之事的時候。袁象先着實是收益豐厚,這讓他意識到,比起呆在汴州而言,還是外出來得更實惠。故此,他按照以本生錢的理念,投入大量錢财,打點了幾個關鍵人物——包括李振,終于得到了這個職位。
河北招讨行轅不是常設機構,但預計也要在魏州呆上一年半載,所以袁象先需要在魏州擁有一個臨時衙門。趁着新修和裝飾的這兩個月,他抓緊時間将義武、成德、魏博三鎮跑了一遍,說是要實地了解和勘察地形民情,不說是每縣必到,但凡重鎮和富縣卻都“梳理”了一番。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收益卻巨大無比,隻此一趟,便将他之前打點支出的“本錢”撈了回來,可以想見的是,之後再撈來的錢财,就屬于純粹的收益了。
上次“出巡”前,皇甫峻就向袁象先提過,說要趁盧龍生變之機興兵北伐,但袁象先對軍事不感興趣,他急着要去各鎮撈本,所以當時推說自己還未熟悉情況,要體察了解之後再說,如今一去兩月,才剛剛回來,皇甫峻又跑來重提舊事了。
“衙内是說……”
“興兵北伐!”
“伐李誠中?”
“自然是李誠中。”
袁象先一聽要打仗,首先就頭疼,他立刻予以拒絕:“恐怕不行。”
皇甫峻急道:“爲何不行?盧龍新變,聽說在幽州、石城和榆關連戰三次,軍力折損較重,此刻興兵,正當其時!況李家小兒白身起家,素無威德,幽州内外多有不服,當此大軍北上之際,必然分崩離析,某意不出三月,河北盡入我等之手!”
袁象先是來撈錢的,哪裏有心思打仗?而且他來之前便已得李振提點,知道朱全忠應對河北局勢的總方略,此刻當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下搖頭:“不可。王爺之敵,首重河東,晉王才是王爺心腹之患。王爺如今正與晉軍激戰于晉州,河北之局勢,益在堅守,隻需鎮住河東東面藩籬,便是大功一件,區區盧龍偏隅之地,纖芥之疾,大軍随時克平,衙内何須擔憂?”
皇甫峻道:“如今大好局面,若是平白錯過,就太過可惜了。待李家小兒緩過氣來,想要興兵北進,絕不會如今日般容易啊!”
袁象先臉色微沉,不悅道:“王爺已然定計,河北以穩爲主,某今既爲行轅招讨,當以王爺之策爲首,其餘勿談。若是貿然浪戰,戰事一旦不諧,整個河北都将重起兵禍!河北若是糜爛,河東、盧龍攜手,試問衙内,此責某無力擔之,衙内能擔否?”
皇甫峻被搶白了一通,忍着怒氣道:“招讨使,如今盧龍空虛,李家小兒必無力阻擋大軍北進,此戰必勝,河北怎會糜爛?”
袁象先嗤笑道:“戰事瞬息萬變,哪敢言稱必勝?衙内是笑某不知兵事麽?莫要多說了,河北局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無過即爲有功,此定計也!”
見皇甫峻滿臉不忿,旋即安慰道:“衙内求戰之心操切,正顯事王爺之誠,某必将衙内之意轉緻晉州。衙内隻需勤練軍卒,嚴控藩籬,不使河東東途暢通,此即首功!至于李家小兒,且容他幾日,待将來王爺平定河東、關内,大軍揮師向北,指日之間矣!”
皇甫峻之所以現在就想率軍北進,除了判斷盧龍虛弱外,怕的就是宣武軍有暇之後的北征。此時河北諸鎮以魏博居首,北征後也必然隻能依靠魏博來統治河北,如果将來以宣武軍爲主力北征,就算拿下了盧龍各州,這些地方也與魏博再無幹系,就連魏博本鎮各州,恐怕也再不複魏博人治下了。
但袁象先堅決不同意對盧龍用兵,皇甫峻隻能徒呼奈何。出了裝葺一新的招讨使行轅,他不禁仰天長歎,寄人籬下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袁象先四平八穩的坐鎮魏州,指揮河北各鎮嚴防通向河東的諸條通道,盡力完成封鎖河東的任務。于此同時,他也沒忘記李振的提醒,要求各鎮緊盯盧龍軍動向,堤防李誠中南下。當然,這些事情不需要袁象先親力親爲,他将帶來的招讨使行轅幕僚佐二分别派遣出去,除了監督各項軍令的實施外,也不停的從各州縣源源不絕的獲得好處。他本人則安居魏州,每日裏歌舞升平,好不快哉!
這樣的好日子一直持續到七月底。
這天午後,袁象先接到了一份發自義武節度府的公文,節度使王處直向招讨使行轅報告,說盧龍方面正在涞水上搭建一座木橋。
袁象先雖然不想和盧龍開戰,但穩定河北局勢是他的職責,說白了,維持現狀就是他的最大任務。如果盧龍方面不能保持這個默契,妄自向河北諸鎮發起攻擊,袁象先也隻能迎戰。
如今河北諸鎮的形勢是,義武、成德和魏博由北向南,形成一道縱向藩籬,既包圍着河東的東面,又隔絕着盧龍的西面。最北是義武,含易、定二州,以及從宣武軍手上接管、奪自河東的恒州北部;中間是成德,包括趙州、鎮州(恒州南部)、冀州和深州南部;最南邊是魏博,包括東面的魏州、貝州、博州、德州,以及西面的邢州、洺州、相州、衛州四州之東部。
王處直公文上所說的搭橋地點位于整條藩籬的最北面——易州東部,涞水縣城東五裏。這個地方相當敏感,正是義武和盧龍交界的地方,涞水以西包括涞水縣城屬于義武,涞水以東的範陽則屬于盧龍。原本涞水上有兩座木橋,但都毀于去年的兵禍了,這個時候盧龍方面在涞水上搭橋,想幹什麽呢?
這份公文讓袁象先立刻緊張起來,他仔細閱讀着文中的每一個字,試圖從中揣測出盧龍方面的意圖。公文很簡單,袁象先無法做出最終判斷,但這樣的行爲已經讓他很不安了。他決定立刻回書,要求王處直查清此事的首尾。
回複的公文剛剛送出半天,他就連忙派人追回了送信的使者,因爲王處直的第二份公文到了。這次公文中說得比較詳細,因爲盧龍方面主動和涞水縣令聯系,向這位縣令做了解釋,縣令随後向王處直進行了禀告。
修橋不是盧龍方面官府的行爲,而是一家名号姚記的商鋪,這家商鋪自稱拿到了在涞水上修築橋梁的“路權”,準備修築三座橋梁,分别在涞水縣城附近修築兩座橋,在易州南部的遒縣修築一座橋,開通涞水東西兩岸的道路。
義武節度使王處直詢問招讨使行轅,是否予以阻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