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光臉若死灰,他張着嘴,想要沖身邊的劉知溫說些什麽,卻隻覺口幹舌燥,怎麽也說不吐一個字來。
劉知溫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望着這個年輕的大帥,想要努力安撫住對方,但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忍不住顫抖的手背早已将他竭力想要表現出來的鎮定無情的踩在了腳下。
該死的趙霸!天殺的趙敬!你們這兩個畜生到底在想什麽?爲何在如此重要的戰事中忽然銷聲匿迹?難道你們不明白,無論你們想要得到什麽,首先要做的就是擊敗眼前的敵人嗎?
劉守光的思緒忽然之間從眼前的戰場上被什麽力量狠狠的拽了出去,時間仿佛回到了年前的老鴉堤。他好像看到了那些正在戰場上瘋狂殺戮的宣武魏博聯軍士兵,看到了那些拼命奔逃、猶如嬰兒般束手待斃的盧龍子弟。當時正是自己鼓動趙霸和趙敬勒兵緩到,才導緻了盧龍軍的全軍崩潰,他似乎聽到了盧龍将士們在戰場上無力的哭泣——友軍!友軍在哪裏!
這樣的哭泣豈不正是自己此刻内心的呼喊?
劉守光憤懑、恐懼、不甘,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拔出佩劍,一劍捅進了那名不幸的斥候肚子裏,擡腳一蹬,将利劍拔出,向幾個被吓得向後跌倒的斥候嘶聲喊道:“快去找!幾千大軍。怎麽可能說沒就沒了?他們答應過本帥的,他們必定會來的!快去找!找不到就把自己腦袋割下來!”
幾個斥候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起來,飛快的上了各自戰馬,然後迅速消失。
看着劉守光猙獰的面龐,劉知溫也不禁打了個哆嗦,過了片刻,方才開口道:“大帥,留得青山才是正理,隻要将義兒軍帶回幽州,咱們就仍舊沒輸。”
劉守光咯咯笑了起來。四下轉了轉身,望着石城下開闊的戰場,望着遠處營州軍飄揚的旌旗和嚴整的陣列,笑得腰都彎了下去:“哈哈,哈哈……撤軍?哈哈,怎麽撤?姓劉的,你是讓某敵前撤退,将腹背露給姓李的麽?”
劉知溫見了劉守光這副癫狂樣,心中更虛。剛才劉守光二話不說拔劍殺人的場景深深刺激到了他,聽對方語氣不善,本不敢多說,但機會轉瞬即逝。若是等營州軍發動攻擊,連撤都撤不下去了,因此仍舊壯着膽子道:“大帥,以張景韶殿後。或可保存全軍。”
劉知溫雖然算得上通曉軍事,但畢竟擅長的是在大方略上的謀劃,臨陣應敵就要比劉守光差得不止一點半點了。他建議看似可行,實則乃敗亡之道。義兒軍騎兵太少,一旦轉身,在營州軍優勢騎兵的面前,根本逃不掉。至于後軍張景韶,他不認爲這個家夥在自己先跑的情況下還能堅持帶兵阻擊——無論是張景韶也好,還是後軍中淩亂塞入的各支鎮軍也罷,都是被自己從義兒軍中踢出去的武人團體,屬于滑不留手的類型,這樣的軍隊,怎麽可能爲你死戰殿後?
劉守光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劉知溫,覺得這個往日堪稱智計百出的幽州第一幕僚,今日怎麽如此愚蠢!懶得解釋,也不屑于再搭理他,劉守光隻是眯着眼睛仔細看着遠處的後營軍陣。
劉知溫的建議雖然低劣,但卻令劉守光隐約中抓住了什麽,他看了後營軍陣片刻,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後腦勺:“真是昏了頭,那麽好的人質,怎麽就忘了應該好好利用!”
劉守光在土坡上下令,讓胡令珪派出傳令兵,要求後軍向中軍本鎮靠攏。命令還未下達,劉守光暗罵了自己一聲“蠢貨”,終止了命令,轉而讓中軍本陣向後軍靠攏。以後軍亂七八糟的編制構成,讓他們從敵前撤退,等于直接宣告崩盤。
“靠上去!靠上去!”義兒軍将佐們指揮手下軍士向三裏外的後軍轉向前進。
“保持陣列!不許慌亂!慢一點,不許亂跑!”有些走岔了次序的士兵被軍官們紛紛踢回隊列。
“劉都頭,你們都往後壓一壓,擠得太近了……”
“三郎,你們隊慢些,披甲太沉了,還有幾裏地要走,走那麽快,到了地頭你娘的還有氣力厮殺?”
保持軍陣轉向是一件很費力、高難度的活計,好在義兒軍中的軍官士兵都是以上陣厮殺爲生的武人,敵前經驗相當豐富,自發調節之下,大陣便慢慢開始轉向了。
後軍軍陣,“周”字大旗和“張”字大旗豎立在陣中,兩員武将騎馬并立,各自在自家大旗下向對面觀瞧。所不同的是,張景韶身邊圍攏的是一堆大小軍将,周知裕周圍卻是十多名披甲亮刃的軍士,他們全神戒備,以防對象逃竄。
營州軍尚未攻擊後軍軍陣,或許是仍然沒有看清戰場态勢,又或許是困惑于那面“周”字大旗,一千名輕甲騎兵在一裏外待命,試探着向後軍軍陣周圍派出了幾隊騎兵往來騷擾,卻并不真個發箭傷人。
除了眼前的營州軍騎兵,自石城北面更有一隊隊營州軍步卒小心翼翼的開了出來,在城下擺出密集的防守陣列。又過了不久,這些營州軍步卒分作三隊,開始向後軍陣列緩慢逼近。
面對營州軍的進逼,張景韶不時的回望身後,繼而焦躁的反複詢問身邊的一衆軍将:“娘的,不是說霸都騎幫咱們頂住營州騎兵麽?他們人呢?還有這些營州步卒,怎麽就堂而皇之出城了?薊州兵是吃什麽的?他們怎麽不攻城策應?怎麽敢把人放出來了?回頭老子要去向大帥申狀!”
“都指揮,中軍本陣在向咱們靠過來!”有一個軍将自外而入,向張景韶禀告。
張景韶一翻身。腳踩在馬鞍上,攏目遠眺,片刻之後坐了下來,呆呆不語。
身邊衆軍将有的幹脆幾步跑出陣列查探,有的直接學張景韶的模樣立馬憑眺,都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奇怪,中軍不是主攻城下營麽?怎麽向咱們這邊過來了?”
“大帥究竟怎麽打算的?也不至于瞞着咱們?”
“說得是啊,也不見來個軍令……”
正說着,中軍軍令到了,要求張景韶原地不動。嚴陣以待,等待中軍移陣彙合。至于後軍諸将最關心的霸都騎、薊州兵兩軍動向,則隻字未提。
李小喜悄悄自人群中退出來,把劉山允等六七個早已拉攏到位的好友拽出來,湊到一塊兒小聲商議:“看出來沒?形勢變了。”
“瞎子都曉得,薊州兵和霸都騎都跑了,就像老鴉堤那次一樣,娘賊的!”
“劉兵馬,幸好咱們聽了你的。你說。什麽時候動手?”
“劉兵馬,咱們弟兄跟你幹了!”
“娘的,讓咱們當誘餌,大帥真不是個東西!”
衆将紛紛附和。隐隐有義憤填膺之勢。
“老子不姓劉了,兄弟們以後别喚某‘老劉’,老子姓李!”李小喜笑道。
衆将恍然。
“老子姓紀……”
“老子姓許……”
“老子姓安……”
等幾個人重新認識之後,李小喜道:“咱們現在就動手。先砍了張景韶,然後救下周将軍,這就是大功一件!記住。讓弟兄們都在肩膀上纏好白巾……誰不夠,到某那裏去取,别到時候被砍了都沒地方說理去!……”
幾個人正在一邊小聲議論,冷不防傳令軍士在身後大聲道:“劉兵馬,都指揮使有請!”
七八個人都回過身來,目光灼灼,盯向那傳令軍士。
那傳令軍士被衆人一瞪,心裏發毛,立刻賠笑道:“都指揮使請的是平州的劉兵馬,與其餘各位無幹,呵呵。”
劉山允(紀文允)“哼”了一聲,道:“有什麽事情難道還要瞞着我等?同去。”
“對,同去!”
“同去,同去!”
李小喜嘿嘿冷笑,莫非你張景韶忽然起了熊膽,要對某家動手麽?他推開那傳令軍士,帶着一衆軍将,手握刀柄,大步擠進了人群之中。
張景韶見李小喜來到面前,似乎顔色不善,卻已無心顧及,幹咳了一聲:“諸将且退,某與劉兵馬有要事商議。”
李小喜見張景韶身邊的軍将都遠遠退了開去,心道一對一就更不怕你了,便沖身後剛改了姓的紀文允等人示意,自己一個人跟着張景韶來到角落處:“都指揮,不知喚末将前來,有何要事?”
離了人群,張景韶臉色立刻就不同了,他略顯緊張又帶着一絲讨好問李小喜:“劉兵馬,某聽說劉兵馬與營州甚是相熟,那個……不知此事是否确實?”
李小喜手指緩緩壓住刀鞘上的鞘簧,一邊準備拔刀,一邊淡淡道:“嗯,啊,還可以。”
張景韶眼珠轉了轉,又問:“聽說劉兵馬在營州那邊有些門路……事已至此,劉兵馬就莫要否認了…….如今這形勢有些不妙啊。不知劉兵馬可看出來沒有,薊州兵和霸都騎都跑了,咱們現在是孤軍,某琢磨着營州軍已經看出眉目來了,你看,城裏的大軍正在往外出呢,劉兵馬以爲,咱們義兒軍能否當得住?……哎呀,劉兵馬,都到了什麽時候了,有什麽話就敞亮說,某欲棄暗投明,怎奈無有門路,若是劉兵馬能夠爲某牽線,定爲大功一件,營州李都督必然不會虧待了咱們。”
李小喜頓時無語,忘了向外拔刀,呆愣愣支吾了半晌:“啊?你說啥?棄暗投明?嗯?”
見李小喜一副呆傻模樣,張景韶急的頓足:“劉兵馬,形勢比人強呐!咱們擁立周将軍,投了營州軍,可比掉腦袋強得太多了?你怎麽還沒悟出來?某雖說與營州張都虞是親族,但多年沒曾聯絡過……劉兵馬定然與營州李都督有些門道的,這個某是知曉的,還盼劉兵馬給牽牽線,事成之後,某必有厚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