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王思同話語中若有若無的威脅,李誠中并不放在心裏,他能理解對方的怨艾,王思同比他年少好幾歲,放在李誠中的那個時空,還在大學裏學習呢,說話的時候有一點火氣也很正常,李誠中更多的将其看作是在賭氣。
“德儉、疏俊,我一直想和你們談談,今天正好是個時候,便敞開心扉說一說心裏話。你們的夢想是什麽?有怎樣的願望?你們希望将來能夠成就怎樣的功業?做成怎樣的事情?”這種勵志型的心理療法一直是部隊裏軍官和士兵談心的法寶,李誠中順手拈來,不着一絲痕迹。
夢想?願望?這兩個詞很陌生,但大概意思也懂,李承約和王思同的注意力集中在“功業”這個詞上,他們立刻陷入短暫的迷惘,繼而眼神又恢複清澈。
“自然是振興家業,讓李氏族人位居人上!”李承約很快回答了李誠中的問題,語氣堅定。王思同雖然仍舊心頭不平,但面對李誠中直視的目光,還是耐着性子點了點頭。
“唔……家業……”古人的思想很傳統,令李誠中這個“今人”的誘導方向一開始就似乎有出偏差的傾向,他趕緊想辦法拉了回來,循循善誘道:“好,家業振興,是否着落在二位老弟身上?”
“這個自然。”
“也就是說,二位能達到什麽地步,家業便能振興到什麽地步?”
“自然。”
“那二位想達到什麽地步?想建立什麽功勳?”李誠中終于将題目拉回了正道上。
“提掌千軍,封侯拜爵!”李承約的回答很有理想。
“躍馬萬軍之中,取上将首級如探囊取物!”王思同的回答更帶有傳奇色彩一些。
“很好!”李誠中擊掌爲賀,然後話鋒一轉:“擊敗劉守光。奪回幽州。這是咱們共同的目标。可然後呢?二位是否還想和我一起争戰中原?見識見識中原人物?”
“自然!”李承約和王思同異口同聲。李承約更察覺到了李誠中的一絲想法,又問:“自成,你是怕到時候某等不聽号令麽?你放心,某等幾兄弟必定唯你馬首是瞻!”
李誠中一笑:“我相信你。德儉,還有疏浚,也相信高氏兄弟,如果我揮師南下。你們一定會跟在我身邊的。但是,我還想問個問題,王爺當年南征魏博之時,可謂衆志成城,可一戰之後,咱們盧龍卻一蹶不振,這是爲何?”
李誠中穿越後參加的第一場大戰就是盧龍軍南征魏博之戰,這一戰是整個盧龍軍修養生息了近五年之後,各方軍頭最爲心齊的一戰。在“争霸中原”這一極爲誘人的口号下,盧龍軍各大軍頭踴躍出力。彙集了整個軍鎮的精華,并力向南。團結在大帥劉仁恭身邊。李誠中不想讨論這一戰是怎麽失敗的,他提出來的問題是,這一戰的損失爲何那麽慘。
其實這是一個衆所皆知的問題。魏州城下兵敗之後,盧龍軍倉皇北撤,事權、軍令十分混亂,各部都想保持自己的實力,争相逃竄,導緻大軍一潰千裏。決定撤軍之前的那天夜晚,劉仁恭曾經分派過各部撤退的順序,哪些先走,哪些後走,哪些掩護,哪些拒敵,退到哪裏,怎麽行軍,都有安排。可結果是大軍剛走出數裏,便全體崩潰了。誰也不想爲他人擋刀,誰都想自己先走,什麽大帥鈞令,什麽統一調度,我管那麽多幹什麽?
這就是山頭主義思想的集中表現,或許在勢順之時還可凝聚在一起,但風向一變,就立刻暴露了巨大的弱點。山頭主義思想的結果就是,誰都想全身而退,結果誰都無法全身而退,被追兵殺得落花流水,損失慘重,就連中途遇到成德軍爛兵的突襲之時,也完全沒有抵擋的勇氣。
北撤的道路上,菁華盡失,盧龍軍從此進入低谷。
“大安山之夜,爲何大軍嘩變?”這是李誠中的第二問。
如果說魏博兵敗後的慘痛損失還可以用之前的戰敗來遮掩,那麽大安山兵變中山頭主義思想的危害就更顯得淋漓盡緻了。表面上的原因和導火索是軍中對是和是戰的分歧,但究其根底,則是各方軍頭擁兵自重。劉守光、趙霸、趙敬等人各擁大軍,與周知裕、高行珪、高行周、李承約和王思同等人關系極度緊張,就連劉仁恭自己都控制不住,雙方陣營處于敵對的形勢;而在劉守光的義兒軍中,又因爲大大小小職業武人團體的存在,緻使軍中嘩變,直接導緻當夜亂戰的發生。
聽到李誠中的第二個問題,李承約和王思同都默然了,山頭主義的存在是李氏和王氏的立身之所,雖然兩人都明白其中的弊端,但真要從自己下手,誰也舍不得。手上沒有了兵,還能算幽州豪門麽?還能在幽州立足麽?
“都督此爲,和那悖逆子有何不同?”王思同冷哼道。他說的是魏博兵敗後的劉守光,那時劉守光極力撺掇大帥劉仁恭整軍,想要實現事權、軍令的統一。爲了這件事情,衆多幽州豪門聯起手來施加壓力,最終令劉仁恭的整軍計劃夭折。
“當然不同。大帥當年整軍,想要事權、軍令一統,壓制各家豪門,以衙内軍、義兒軍等直系軍馬爲主,看上去似乎可行,但不過是壓制其餘、單重中軍罷了。将幽州軍将們打壓下去,在自家中軍裏又立起無數山頭,三兩年後,仍舊一樣,此爲換湯不換藥。可是在我營州軍中,不會再有山頭了,營州軍上下一體、軍令一統,軍官作戰身亡,我給士兵們派去另一個軍官,士兵們作戰身亡,我給軍官調去另一隊士兵。士兵們不會因爲沒有軍官而失去了飯碗,軍官們不會因爲士兵打光了而失去地位。這樣的軍隊,才是真正的事權、令權一統!”
這個時代的軍隊征募是相當快捷的,隻要錢糧、編制在手,大旗一樹,大大小小的武人團體便會聞訊而來聚集在旗下,立馬就能拉起一支隊伍。戰力姑且不論,但成軍是很容易的。不說中原,單就河北大地而言,遊走于各方的大小軍頭無數,世世代代就吃的是這口飯,你的待遇好,我就把弟兄們帶到你的麾下,他的官職給的高,我就跑到他那裏效命。
除了拉攏武人團體爲骨幹外,将領還會征募大量農夫、遊俠兒入軍,身強體壯的編入輔軍,或爲健卒、或爲敢戰士,體弱老幼者則成爲随軍民夫,挑糧推車,所以大軍征伐,動辄數萬。核心圈子裏的武人戰死了,輔軍中的幸存者就升格爲新的武人,一代一代,莫不如此。
所以當年劉仁恭的整軍思路在本質上沒有什麽變化,也許起初一兩年還有效,但時間久了,他中軍内部自然又會分出無數個山頭來。
李誠中告訴李承約和王思同的,是營州軍和其他軍隊本質上的不同,這才是真正的事權、軍令一統。如果說營州軍是新的“整軍”,那麽這一整軍将更加徹底,也更加令李承約和王思同瞠目結舌。
“軍隊爲何而戰?軍将爲何而戰?”李誠中繼續抛出問題。
如果沒有之前的大段鋪墊,那麽李承約和王思同不會把這兩個問題分開對待,而會視同爲一。因爲這個時代,軍隊就是軍将,軍将就是軍隊,軍隊依附于軍将,兩者等而相同。但此刻兩人立刻就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然後開始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
李誠中沒有繼續糾纏這兩個問題,這兩個問題牽扯的面太廣,也充斥了太多理想主義和人文主義色彩,如果現在來回答這兩個問題,也确實有點不太現實,隻需要引起李承約和王思同的思考就好了。
“不瞞德儉和疏俊,我李誠中的營州軍就是一個大山頭,但,隻有一個山頭!這個山頭将來還會繼續擴大,成爲一座高山,它會是一座真正的高山,而不是一片低矮的丘陵,所有的石頭、泥土都是這座高山上的一部分,離開了這座高山,就什麽都不是,聚在一起,才能化爲高山。它如今爲營州擋風遮雨,将來還會爲整個盧龍擋風遮雨,隻有我們每一個人使勁往一處擠,這座高山才會越來越壯大,如果我們都想着分出來另立山頭,那麽這座高山就會逐漸成爲丘陵,最終化爲平坦的原野,咱們盧龍軍的面前,就會狂風肆虐!
正如你們所言,振興家業是你們的理想,那麽,在一座低矮的丘陵遮護下的家園和一座巍峨高山擁立下的家園,哪一個更加安全?至于家業的興旺,你們兩人的功勳足夠了,難道家業反而會敗落下去?當我們所有人都在一起努力守護家業的時候,難道不也是在守護你們每一個人自己的家業?”
李誠中不指望一席話就能令李承約和王思同改變心思,五體投地的拜服于他的慷慨激昂之下——這也完全不現實,涉及家族的重大事務,也不是兩人能夠自己做主的。但他希望将自己的想法通過兩人傳遞到幽州,不止讓三氏豪門知道,同時也讓所有幽州大大小小的軍将世家們知道,盧龍,是到了變革的時候了。認同這一理念者,我李誠中歡迎你的加入,不認同者,營州軍的車輪将從你們身上碾過!
或許這樣的理念會把很多軍将世家推到劉守光的身邊,但是這樣也好,就讓所有的問題都一起解決,營州軍的前方,需要開辟的是一條沒有阻滞的寬闊大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