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營中靜候消息的劉山喜等到的第一個回應是來自節度府的回文,他辭去山北行營監軍一職的請求被駁回了。同時發來的還有節度判官劉知溫的書信,言辭切切的勉勵他好好做事,不要去考慮這些多餘的事情。劉知溫的書信裏言之鑿鑿的轉達了大帥劉守光對他的期許,以及劉知溫本人對他才能的褒揚,鼓勵他在平州能夠充分發揮所長,幹出一份業績來。
書信的最後,劉知溫似乎很淡漠、無關痛癢的囑咐了一句,讓他将在平州的所見所聞和觀感及時向他本人禀報,并似乎很不在意的随口問了問刺史張在吉的情況。
這個回應給劉山喜帶來的是與屋外同樣刺骨的寒意,這一刻,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對于新任平州兵馬使的毫無作爲和沉沉入寂,平州方面也沒有什麽進一步的表示,刺史張在吉也沒有傳出病情好與不好的消息,更沒有向平州大營帶過任何話語,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在平州城南還有這麽一個人和這麽一隊軍兵。劉山喜對此也毫無反應,他就守在大營裏,繼續默默的等候。
進入十一月的時候,派出去的三路人馬陸陸續續回轉大營。
當然,最先回來的是平州城内負責打探消息的那一路,其實他們也不算回來,基本上都是當天去,當天回。這一路打探出來的消息,最主要集中于營州都督李誠中的發迹史,也就是李誠中加入前健卒營到出白狼山那一段。在反饋回來的消息裏,這位營州都督三年前僅僅是一個什麽都不是遊俠兒。連番大戰之後北撤幽州。然後戍邊平州。鎮守榆關,直到出關進駐白狼山。
一年的時間,這位最初什麽都不是的人物由大頭兵而升遷至一營指揮,然後以少勝多。在白浪山下打了一個漂亮仗,一舉占據柳城、收複燕郡,奇迹般的成爲了高級軍将。這樣的升遷速度令劉山喜不由暗暗乍舌,内心中羨慕不已。再聯想到自家身世,這種羨慕随即轉化爲了濃濃的嫉妒。
在目标人物的這一年曆程中,劉山喜注意到了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周知裕,一個是張在吉,目标人物的升遷似乎與這兩個關鍵人物的存在息息相關,于是劉山喜哀歎了一聲:果然!
同時打探到的另一個消息是,目前實際負責榆關守衛的虞侯元行欽是榆關守捉使趙在禮的親密戰友,而這位趙守捉,劉山喜似乎隐隐記得。好像正随同周知裕一起,被囚于幽州大牢。
劉山喜努力回憶了片刻。卻始終想不起來這位趙守捉是何許模樣,因爲當夜變亂時,負責沖擊後營的并不是自己,那好像是薊州兵幹的事情。之所以隐約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爲劉山喜看過被俘的高級軍官名冊,趙在禮的名字赫然居于其上,且位列不低。
從幽州返回來的弟兄也将打聽到的消息禀告了上來,這一路打探到的并不多,因爲營州都督常年居于關外,很少去幽州。可是雖然不多,卻着實讓劉山喜又驚又怕。
自己投靠的新任盧龍留後劉守光曾經于中道伏擊過營州都督李誠中!這件事情當日曾經在幽州高層之中鬧得沸沸揚揚,據說伏擊失敗後,許多盧龍軍的大軍頭聯名向大帥劉仁恭訴狀,大帥落下臉皮四處懇求,又行家法處置過自己的兒子,才将這件事情平息下去。事後劉守光還爲此向李誠中緻信公開道歉,李誠中才沒有追究。
劉山喜當即頭疼欲裂。
除了這個壞消息之外,還有一個壞消息是:周知裕與李誠中的關系極度密切,周知裕待李誠中如子侄,李誠中事周知裕爲恩主!聽說除了營州都督這個職位是朝廷恩典外,李誠中之前的每一步升遷都是周知裕親手提攜所緻,就連李誠中的表字,也是周知裕取的!
一想到如今還被拘于牢中的周知裕,一想到這件事情的主導者之一是自己,劉山喜欲裂的頭顱簡直快要炸開了!
又過了幾日,喬裝成商旅的弟兄也從關外返回了,他們帶來的消息讓身處關内的劉山喜也感受到了關外的凜冽寒意。
雖然因爲時間短促,得到的消息很片面,但無論怎麽看,這位營州都督的實力都很強,真的很強!
一則消息是關于軍饷的,不是李誠中發軍饷,而是渤海國、新羅及熊津州向柳城發送軍饷。望不到頭的車隊連綿不斷的進入柳城,向柳城的府庫中卸下各種物資,這一幕令碰巧撞上的弟兄們目瞪口呆。不清楚軍饷到底有多少,但單憑這一條,就已經很駭人了,這說明什麽,說明這位營州都督在糧草辎重上,得到了整個關外的支持。關外究竟有多大,劉山喜不清楚,但至少,裏面包含了兩個千乘之國,還有一個孤懸于外的軍州!
第二則消息很不起眼,但卻被弟兄們留心到了。熊津州都督甄萱位于城東“西壁地”内的豪華宅院竣工,甄萱正式搬入并決定常居于此。喬遷之喜上,都督府統戰處從事、渤海國鴻胪寺卿李怠墨、渤海國太常寺卿薛明禮、新羅國鴻胪寺卿金成烈及契丹、庫莫奚、室韋等部長老齊往慶賀。這條消息背後隐含的意味也很豐富,需要仔細琢磨,一般人還真不容易放在心上。
相比前面,第三則消息則要讓人震驚得多。營州都督北出六百裏,親帥營州軍及懷約聯軍在饒樂山王庭一舉擊潰契丹疊剌部聯軍主力,包括曷魯、阿砵等十多名契丹大将、俟斤被陣斬于軍前。大軍如今兵圍西遼澤,将自可汗痕德堇以下連同阿保機、阿平等人全部困于其中,不日将取全功!
完全脫離盧龍控制數十年、遊離于大唐管轄之外上百年的草原即将平定!
這一刻,劉山喜真的感到了一絲恍惚,連自己都說不上是喜是憂了,百般滋味纏繞心頭,心中跌宕起伏。
作爲一名武人,一名自小生長于盧龍的武人,對于關外草原各族的滋擾和劫掠,他是身有體會的。劉山喜小的時候,也曾經聽父親歎息過關外局勢,父親曾對那一片土地抱有說不盡的怅惘之情。這種感情不僅在劉山喜父子心中含有,包括這個小團體中的每一個弟兄心中也一樣。劉山喜還相信,就算是整個盧龍軍,隻要是身爲熱血男兒,都會對關外有一份莫名的、魂牽夢繞的感情。這份感情無關地位、身份、派系、利益,這是每一個盧龍好男兒都會有的牽挂。
無論如何,劉山喜忽然在心中生起了對營州都督的默默敬仰,他甚至忽然在想,如果自己将來戰死在營州都督刀下,也不枉此生了。
從關外回來的弟兄們在談到這一點時,眼中也滿是孺慕之情,其中幾個态度激烈的,更是幹脆勸劉山喜抛下眼前的一切,投到營州都督麾下,爲這位英雄作戰!是的,“英雄”,幾個弟兄用的就是這個稱呼,他們認爲,隻要能在這樣的“英雄”麾下作戰,這輩子什麽都值了!
當然,心情歸心情,現實還是現實,劉山喜很理解弟兄們的想法,可是作爲一個小團體的首領,他還是得回到現實中來。現實的問題是,他要爲這個小團體的将來負責。
劉山喜身邊的第一條胳膊劉山青繼續着他的分析:“現在看來,情況很明顯了。營州方面和幽州方面是不對付的,大帥和營州都督之間嫌隙很深,很不好化解,不知道當時爲了什麽,大帥竟然伏擊了李都督……更何況周知裕還被大帥囚于幽州。從咱們掌握的消息來看,李都督不可能坐視周知裕被囚而無動于衷,可是周知裕又是……呃……老帥的心腹,大帥估計也頭疼。”
大夥兒都是一陣歎息,如果化解不了,勢必烽煙再起,自己等人立于危牆之下,又該如何自處呢?
“咱們來平州已經一個月了,到現在還被晾在這裏,某估摸着,劉大帥和李都督之間還沒有達成一緻,其中的症結恐怕還在李都督這邊,因爲咱們到平州來,就是劉大帥向李都督發出的一個信号,可很明顯,李都督還沒接招。當然,也許是因爲李都督還在草原上作戰,沒有工夫料理此事……不過以某想來,等李都督能夠把精力轉向關内,結果也不會太好。”
“如果打起來,誰會勝?”另一個胳膊劉山周提出了大夥兒都在思考的疑問。
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随着對營州都督的逐漸了解,大夥兒對他的實力有了越來越清晰的判斷。似乎在所有關鍵戰役中,這位都督還從來沒有失手的記錄,除了百戰百勝之外,現在看上去,營州都督府的底盤和實力并不比幽州差多少,如果營州都督府能夠真正掌控渤海國和新羅,乃至契丹、庫莫奚、室韋等關外各族,那情況就更不明朗了。
“咱們不能這麽靜坐不動了,這是坐以待斃啊。”小團體中的其他人也開始議論起來,因爲不管幽州和營州方面誰強誰弱,至少新任平州兵馬使和榆關守捉城那位小小的元姓虞侯之間的強弱卻很分明。
“咱們恐怕不夠看的……”有人小聲的點出了其中關竅,令劉山喜也臉上一陣燥熱。
劉山喜終于下定了決心:“咱們應該主動一些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