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大半年的盧龍軍忽然顯得積極起來,偵騎四出,向周邊地域撒出了一張大網,探聽方方面面的消息。與此同時,掌管糧台的周知裕也拼命向轄下仍舊控制在手的各州催促糧秣,督繳兵器甲具,一副即将大有作爲的樣子。
一直密切關注盧龍軍動向的義武、成德、魏博三鎮立刻緊張起來,繼續征發民夫壯丁,補足缺額兵員,整理城防、布置戰守。
整個河北大地的局勢再次緊張起來。
盧龍軍使者冒死突圍,繞過成德、義武等鎮,從山間僻野小道穿過宣武軍占據的承天軍,抵達壽陽,在壽陽守将李嗣昭的保護下,直入晉陽。
若是放在三四月間,盧龍軍信使要想進入晉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那時候晉陽被宣武軍團團圍困,大軍雲集之下,四門封閉,根本無路可入。當時小宦官張茂安陪同河東信使出城求援,都是趁夜自城頭以繩籃相墜而下,就連所乘馬匹也是這麽吊下來的,形勢一度窘迫之極,就連晉王本人都起了突圍北撤雲州的念頭。
好在李存勖拼命攔着,河東軍才又重新鼓舞鬥志,趁大雨之際冒死奮戰,李嗣源、李嗣紹分别帶兵出擊,将宣武軍殺退。
可就算如此,宣武軍依然未退,東平王朱全忠親自坐鎮沁州,宣武各路大軍呈三面之勢包圍太原府,西自交城、南自太谷、東自承天軍,大軍戰兵合計六七萬。更有民夫十萬之衆。誇兵三十萬!
河東軍實際上已經丢棄了南方大片土地。防線隻在晉陽以南之清源、以東之壽陽,兩地拱衛晉陽,成犄角之勢。
晉陽之圍雖稍解,但城池已然殘破不堪。城牆垛口七零八落,牆面斑駁凹陷,一望而知爲大型投石器具砸出來的效果。四面城牆盡顯黑灰之色,當爲火攻之象。城牆之下更是淩亂。土坑、土牆、土壕滿眼皆是,更有許多民夫工役還在不停忙碌修葺。
晉陽爲古之大都,戰國時期便爲趙國都城,其後爲秦太原郡治所,漢末魏晉之際是并州州治。天家李氏自此地而興,繼而席卷天下,所以在本朝,晉陽有着極爲重要的地位,是爲大唐北都,鼎盛之時。城内居戶幾近十萬!
可就這麽一座方圓近十裏的大城,現在卻凋敝得太過厲害。自東門而入,一路上沿街而過,民房上的磚瓦梁木都被拆卸下來,坊與坊間的隔壁磚石都被取下,以爲守城之用,整座城池損毀嚴重,不亞于一場焚城之災,可見當日戰況何等激烈。
穿梭過大隊大隊巡城的河東軍士,自無數面色黑黃的百姓之旁擦肩,信使越感河東形勢之危急。
進入連照壁都被拆除的晉王府,穿過空曠的前庭,信使終于見到了名聞天下的河東諸将。
正中虎皮帥座之上是單腿蜷蹲着的晉王李克用,臉上一隻痧目微閉,隻露出一隻兇狠的眼睛盯視着信使。帥案之下十多名頂盔貫甲的将官雁翅排開,虎視眈眈。
後面屏風上是一副将軍彎膝蹲地,箭射飛雕的畫卷,畫的正是李克用。
這幅畫天下知名,來前努力做過功課的信使也是知道的。當年楊行密初據淮南,很佩服東征西讨的李克用,想看看李克用長什麽模樣,便密令畫工趕赴河東,尋找機會畫像。但畫工被河東軍捕獲,三言兩語間露出破綻,将所有事情都招認了。這種事情是很犯忌諱的,因爲李克用獨目瘸腿,楊行密的行事等于揭人傷疤,于是李克用大怒,他将畫工招來,讓其現場畫像,實際上是要刁難畫工,逗弄之後再行處死。
畫工苦心孤詣,他先畫了一副李克用的坐像,然後讓畫中人搖扇遮臉,既避開了李克用瘸腿之患,又掩飾了李克用的眼疾,也算是相當聰明了。但李克用故意挑刺,哪兒能讓畫工如此過關,于是大罵畫工故意掩飾,說他“谄媚”,命其重畫。
畫工極爲聰明,他苦思之後再次作畫,這回畫的是一個單腿跪地,彎弓射雕的李克用,尤其是射弓之時,李克用一隻眼睛眯着,貌似瞄準,整幅畫威風凜凜,極顯武将氣質。這次李克用終于被打動了,将這幅畫臨摹于屏風之上,以示喜愛。畫工也得到重賞,被送回了淮南。
此刻的李克用便踞于屏風之下,冷眼瞪視信使:“來者報名!”
信使一看就知,這是晉王很生氣。于是他躬身施禮,畢恭畢敬:“盧龍節度府參軍高經義,尊遼東郡王之命,特來拜會王爺。”
李克用當然知道高經義的名姓,鎮守壽陽的李嗣紹早就派人飛騎禀告過,但他不知道盧龍信使的來意。在李克用的心裏,盧龍軍十分可恨,劉仁恭更加可恨,自己三番兩次出兵援助,可謂幫了對方大忙,但自己形式危急之時,對方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漠視自己,實在是背信棄義之輩。他這次召見盧龍信使時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對方再次提出拒絕出兵之意時,就痛斥劉仁恭一番,然後将信使耳朵剜去,好好出一口胸中惡氣。
這就是李克用,沙陀人的性子,粗暴而簡單。
可惜這次李克用料錯了,高經義開門見山,直接告訴李克用,盧龍軍已經再次做好準備,将要發兵攻打河東以東的義武、成德和魏博三鎮,以解河東東面之圍。劉仁恭在信中爲之前拒不發兵援助的原因進行了詳盡解釋,希望晉王能夠諒解他,并表示這次一定出力死戰,雙方首先打通聯絡通道,然後兵力向南,應對宣武!
同時,劉仁恭還給出了具體的出兵承諾——大軍三萬,時維九月之末。
晉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問了一遍。得到高經義确認之後。終于仰天長笑,态度立刻轉變,當即設立宴席,擺酒接待高經義。
酒桌上菜肴很少。粗面餅、糠菜,然後就是大塊的羊肉——這就是河東如今的尴尬,戰亂之中,隻能依靠北地的牛羊。肉不缺,糧食和菜蔬卻很少、很缺乏。若是放在圍城之時,連粗面餅都吃不上。但酒卻很多,這得利于晉王好酒,晉陽之中酒水存儲了不少。
當下席間一片歡騰,李克用的義子李嗣本、李嗣恩、李存信、李存進、李存璋、李存賢、李存質、李存颢、李存審、李建及,還有李克用年少的親兒子李存勖,都紛紛上前向高經義緻酒。李克用還将已經在河東呆了一年多的盧龍監軍使張居翰請了出來,以河東監軍使張承業陪同,共同宴飲。
酒至濃處。高經義向河東諸将賠罪,再次将之前爲何無法應援的原因說明。其中就談論到北地契丹人的進犯。
如今就不用擔憂契丹人了麽?有人問。
對此,高經義解釋,盧龍軍對契丹人已經處于由守轉攻之勢,營州都督李誠中預計年内平滅契丹,故此盧龍北地無憂,可以專心南向作戰。
高經義是劉仁恭親信幕僚,與周知裕、郭柄呈相好,對于營州都督李誠中的事迹相當清楚,喝到興頭上,便将李誠中的曆次戰事盡數道來。這是在河東軍諸将之前彰顯盧龍軍武力的好機會,因此高經義說得十分賣力,他口才又好,當下便令河東諸将聽呆了。
一戰奪柳城,再戰收營州,東征平渤海、順道定新羅,這些戰事都被高經義演繹得恰到好處,撓在了河東諸将的癢癢處。河東諸将曾聽張居翰閑談過李誠中出榆關的前期戰事,後面平滅藩國的事迹卻隻是隐約聽說過隻言片語,這次由高經義詳述出來,諸将都聽得心馳神往,就連晉王李克用也有些目眩神迷。
讓河東諸将着迷的并不僅僅是李誠中多麽能打,要說作戰,在座的河東諸将自晉王以下,都是聲名赫赫之輩,随便哪一個拿出來,在天下武将間都是首屈一指的。河東出猛将,這是天下承認的事實,無論是晉王也好,還是李存勖也好,亦或在座堂上飲酒的義子們,甚至是多年前冤死的李存孝,都是世所公認的能于萬軍中取敵将首級的人物。後世民間流傳的晚唐絕世猛将,一大半都出自河東,如李克用、李存孝、康君立、李存勖等,都是令敵軍聞風喪膽之輩。
簡單做個比較,宣武軍六路齊出,如今三面圍困太原府,軍中大将上百,有朝廷加銜的當世名将不下二三十個,如葛從周、賀德倫、張存敬、氏叔綜、朱友甯、康懷英、張歸厚、侯言等輩,都是獨擋一方的大員,但河東軍隻派出李嗣源、李嗣紹二将,便在清源和壽陽擋住了宣武的攻勢,令東平王朱全忠無可奈何。
這就是河東軍的底蘊,也是河東武風之傳統。可惜河東偏僻,人丁缺乏,将雖猛而兵卻寡,在大略上全面占優的宣武面前,也隻能勉力守禦。
因此,李誠中能打并不會真正勾起河東諸将的興趣,讓他們神往之處在于,李誠中的作戰對象并非中原諸藩,而是外侮。戰契丹、平渤海、定新羅,這才是武将夢寐以求馳騁的真正沙場——有什麽功績能夠大過抵禦異族?有什麽勳業能夠蓋過伐國之威?自己家裏打來打去有甚意味?真是好漢便去外面抖威風!
高經義又道:“如今李都督正在北伐,預計年底收功,一戰定草原。”
“一戰定草原”!光是這五個字,就足夠令河東諸将浮想聯翩了。
“恨不能識李都督!”以扶保大唐爲己任的晉王李克用歎息,這句話立刻讓滿堂諸将點頭不止。
“此番出兵,李都督會否南下?”少年李存勖眼中泛起了金星。
“這卻不知,契丹狡詐,并不好相與。”
李克用忽然起身,舉盞道:“爲李都督祈賀!”諸将俱都起身,邀酒同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