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騎兵營指揮這一差遣軍職之外,真正讓解裏感到驕傲的,是經都督李誠中之口而出、已經得到營州體系内各軍公認的一個頭銜——營州騎兵之父。按照李都督的解釋,營州騎兵的草創,解裏在其中是有着旁人無可替代的重大貢獻的,是他将草原的騎射技藝傳入了軍中,是他爲營州騎兵帶來了騎兵戰術,營州騎兵的建立與他有着密切不可分割的聯系,營州騎兵的成長和壯大有着他的汗馬功勞。
李都督對解裏的評價屬于高屋建瓴的形式,所以解裏聽不太懂,他的驕傲來自于他所得到的認可。這種認可包括李都督在他肩膀上使勁擂上的一拳,或者笑罵聲中在他屁股上踹過來的一腳,包括軍中衆将們和他在酒桌上你死我活的拼酒豪飲,包括普通士兵們對他發布的命令毫不猶豫的堅決執行,還包括白狼山軍校學員們崇拜的目光。
在這個體系中的逐漸被認可,讓解裏對自己的定位由猶豫而搖擺,由搖擺而模糊,由模糊而重新清晰,最終完成了解裏從契丹撻馬到唐軍将領的重大轉變。
讓他轉變的除了人情世故上的認可,還來自那些當他作爲單純的撻馬戰士時從不曾思考過的生活享受上的巨大提升。當解裏還是突舉部撻馬戰士的時候。他從來不知道什麽是“财産”,這個概念對于他來說從來不曾出現過,他需要戰馬和甲胄的時候,俟斤大人會直接給他,他想要吃飯的時候,自然有奴隸端到他的面前,他需要女人的時候,晚間的帳篷内自然會躺進一個光溜溜的身體,他所要做的,就是用刀槍爲俟斤大人不停的厮殺。那個時候的解裏本身就是俟斤大人的财産。作爲财産的他,不需要知道什麽是财産。
當來到白狼山以後,爲了每一口吃食所付出的勞動,爲了每一個工分而費盡的心思,都讓他記憶深刻,解裏正是從那時起開始意識到了什麽是财産——可以兌換物資的工分。等占據柳城、乃至整個營州之後,解裏開始努力的積攢自己的财産,在他眼裏,一枚枚銅錢與一個個工分沒有什麽區别。都是可以兌換吃食花用的财産。
作爲一營指揮,正七品的緻果校尉。解裏的軍饷是每月二十貫、每年兩百四十貫,加上曆次作戰中得到的獎賞,解裏手上已經積攢了八百餘貫,解裏用這筆财産經營了一個溫暖的家。占據柳城的時候,總部曾經分給解裏一套兩進的小院,解裏花費一百貫,将小小的院落整葺一新,添置了許多舒适的家什,雇傭了幾個貼心的仆役。看着女人在房中刺繡縫補。聽着兩個孩子改口管自己叫“父親大人”,解裏感到由衷的幸福。每一餐飯食,解裏都要求女人購進各種魚肉,每一次孩子們吃得滿嘴溜油的時候,都是解裏最開心的時候。
解裏聽李都督說過,今年年底的東事會上,李都督準備提議吸納解裏爲東事會的東事。這讓他輾轉難眠了許多個晝夜。一旦成爲了東事會的東事,解裏的收入還将翻番幾倍,他已經籌劃好了,到時候讓女人拿這筆錢去柳城的西璧地買上幾個鋪子。家裏的生活會更加寬裕!
當然,首先是自己要打好這一仗!張都虞和鍾都虞這幾天已經明裏暗裏反複提醒過解裏,隻要打赢這一仗,解裏的功勳就将足以令絕大多數東事們在東事會上投出寶貴的贊成票。
望着狼狽且氣喘籲籲的高明熏和趙原平,解裏道:“高指揮辛苦了,老趙也辛苦。好生歇息片刻,看我破敵。”
趙原平大喜道:“解裏指揮準備在這裏打一仗了?”
解裏微笑點頭。
高明熏看了看解裏身後的不到兩千騎兵,有些擔心的提醒道:“解裏指揮,敵軍兵力太多,有好幾千,實在不可力敵啊。”
解裏道:“在草原上圍堵你們的敵軍有近五千騎,追到此處的約四千騎,能将敵軍主力吸引到這裏,高指揮和老趙居功至偉。鍾都虞已經拟好呈文,準備爲二位向都督府請功。”
聽說敵軍規模比自己料想中還要多,高明熏咋了咋舌,更是憂心忡忡,他還想再勸,卻聽解裏又道:“張都虞和鍾都虞就在後方的指揮部,高指揮和老趙先去拜見,兩位都虞候還有話問。”
“張都虞也來了?”高明熏眼前一亮。
“是,營州軍右廂已經到了,兩位都虞候準備在這裏圍殲敵軍騎兵主力。高指揮的暫編騎兵二營暫時由我指揮,二位速去速回,咱們兩個營的騎兵負責正面阻敵。”
解裏是軍中有數的重将,更是白狼山軍校的騎兵總教官,高明熏參加過白狼山軍官培訓班,聽過解裏傳授騎兵課程,也算是解裏的學生。雖然同樣是騎兵營指揮,手下同樣是掌管千名騎兵,但在解裏面前,高明熏資曆和功勳都完全不是一個層次,所以解裏說接手指揮他的騎兵二營,高明熏一點意見都沒有。
聽說這裏張都虞和鍾都虞準備聯手在這裏打一場大戰,高明熏和趙原平都有些興奮,尤其是趙原平,他生怕錯過了開戰之機,連忙拉着高明熏就往後方指揮部跑。來到後方半裏外的指揮部,這裏矗立着大大小小十多座巨大的皮帳,經過層層哨卡之後,兩人終于抵達最中央的那座皮帳之中。
帳中的背闆上懸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圖,上面标注着各種符号;正中央是一張長寬各一丈的大方桌,桌子下面四角以車輪相撐——這是以奚車改造的簡易行軍帥案,平時用來裝載物資,戰時四面擋闆往下一翻,就是一張議事用的大桌子。
營州都督府虞候司都虞候使張興重和懷約虞候聯席本部都虞候鍾韶正站在桌前,圍着桌上的另一張地圖指點吩咐着,韓延徽、乞活買、安端全等虞候則在一旁出謀劃策,還有十多名虞候參軍在皮帳四周的小桌案上奮筆疾書,每寫好一道軍令,便由韓延徽等人複核完畢之後用印,然後取過桌上的令箭,交門外等候的傳令兵傳出去。
不時有新的情報禀報上來,傳到周邊幾座皮帳之中,交給那裏的各部門虞候參軍彙總分析,揀選出重要的内容或整理出系統的報告,再遞送至中軍大帳。然後由中軍大帳中形成應對方案和一條條軍令,迅速傳達下去。
整個指揮部肅然有序,傳令兵和遊騎來來往往,各種口令此起彼伏,卻顯得井井有條。
見高明熏和趙原平進來,衆人都擡起頭,一道道目光投向二人。
營州軍創自李誠中,在李誠中建立的參謀本部體系下,軍隊的權力實際掌握在大大小小的虞候參謀們手中,他們控制着物資的調撥、管理着功績的考核、執行着軍法軍紀、制定着軍令策略,深刻影響着每一個軍将的升遷。在那麽多高層虞候參謀們的注視下,狂傲如趙原平之輩、纨绔如高明熏之流,也不敢多所造次,兩人都不自覺心中一凜,向衆人行禮。
“報告!懷約聯軍暫編騎兵二營指揮高明熏前來奉命!”
“報告!懷約聯軍暫編騎兵一營虞候趙原平前來奉命!”
兩人昂首挺胸,拿出了全副精氣神,目不斜視眼望鼻尖。
隻聽見一聲鼓掌響起,接着又是幾聲加入其中,然後鼓掌聲如暴雨般響徹中軍大營。
兩人有些驚詫,眼睛四處轉了一圈,發現大帳中的虞候參謀們,包括張興重和鍾韶兩位最高上官都在噼噼啪啪不停沖自己鼓掌,數十道目光中飽含贊賞、羨慕、欽佩,乃至嫉妒。
掌聲逐漸停息,鍾韶點了點頭,微笑道:“小高和小趙辛苦了!”
兩人立刻齊聲回答:“一切爲了大唐!”
鍾韶年歲并不比高明熏和趙原平大多少,但上官稱呼下級爲“小某”卻是營州軍中流行的風氣,以示親切,及“我很看好你”之類的意思,同級或同資曆的軍官之間則相互稱呼“老某”,以示“咱兩是兄弟”之類的意思。這種風氣發展至今,已經幾乎成爲了稱呼上的一種專有指代,而完全無視年齡。所以在營州軍中,常常會看到一個年輕的軍官拍着一個比他大十歲乃至二十歲的長者,親切的稱呼“小某”,或是兩個還不到二十的年輕軍官之間互稱“老某”。這個結果是李誠中自己都無法預料到的,當然,他到目前爲止還被瞞在鼓裏而不自知。
隻聽鍾韶接着道:“這次能将敵軍騎兵主力誘緻我軍伏擊圈,你們算是立了頭功!某和張都虞商量過了,此戰之後向李都督請示,爲你們頒發銅星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