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日,大軍越過泥水,由此進入新羅國朔州。
真正進入新羅之後,李誠中才知道新羅亂到了什麽程度。新羅多山地,是以此次大軍南征的主力爲步卒,真正的騎軍隻有懷約聯軍一千騎及營州騎兵營。沿大峰山脈一路向南,沿途所有村寨全部被亂兵付之一炬,所過之處盡是殘垣斷壁,一片蕭索。其間常能看到躲藏于破屋中的百姓,亦或是見到大軍便立刻逃之夭夭的亂兵匪盜。
世鎮南京的楊氏早已與新羅王室相約,新羅兵部大監金順吉早已偷偷越過亂兵控制的地區,到泥水河口等待,此刻便伴随在李誠中身邊以爲向導。
金順吉歎道:“前兩年我曾經去渤海南京求援,一路上都還算太平,今年卻已然如此,實在令人不忍視之。”
楊玄恩在一旁問:“爲何如此?”
金順吉道:“此爲北原亂兵與松嶽亂兵交戰所緻。當年梁賊于北原起兵,弓裔投之,随後弓裔借梁賊之力得勢,于松嶽稱僞王。梁賊不忿,起北原兵攻之,不想弓裔所部善戰,大敗北原兵,随後追入北原之境,導緻如今千裏塗炭,民不聊生。”新羅一直不承認弓裔自稱的故王子身份,所以隻稱呼他爲弓裔,而非金弓裔。
金順吉是新羅真骨貴族,兵部大監的職位相當于兵部侍郎。新羅人共分兩類,一爲王京人,二爲地方民。整個新羅實際上是由王京人在統治,自王庭中央直至地方都督,主官均爲王京人,重要的次輔官也是王京人——王京人就是祖居王京的新羅人,地方民隻能擔任不起眼的小吏,而且還必須是地方豪族——比如北原起兵的賊帥梁吉。
王京人也是出生後就被分出品級的,在新羅,王京人又分三類,即真骨和三頭品貴族、三品平民以及奴婢。真骨爲王室及大貴族、五、六頭品爲中、小貴族,一、二、三頭品爲普通百姓。真骨掌握了重要的官職,三頭品則輔佐真骨,至于下三品,基本上與官職絕緣。這就是新羅人的骨品制,仿自魏晉士族品級,隻不過隋唐之後士族官制已被廢除,而新羅卻沿用至今。
金順吉所說的,就是自去年開始的新羅北方賊兵内亂,金弓裔所部取得了重大勝利,攻入了梁吉的控制區域,如今梁吉已經被困北原京,整個朔州全是高舉“高麗”旗号的松嶽賊兵。很快,大軍便遇到了其中一支。
虎飛嶺下,金周元率三千溟州豪族兵擺開了陣勢。他是溟州豪族,當年金弓裔占據溟州以爲資本的時候,金周元果斷帶領本族子弟相投,如今已是一方重将,歸征伐北原的大軍統帥王建節制。這次攻伐北原的戰事中,金周元所部不是主力,他們的任務是繞過北原,将北方之地納入掌中。金周元聽說渤海派兵跨過了泥水,要幹涉新羅的戰亂,于是急忙帶領本部來到虎飛嶺阻擋。
金周元多少聽說過一些渤海軍士的傳言,據說這些軍隊徒有華麗的甲胄和兵刃,但打起仗來一觸即潰,所以他很是興奮,想要給部下“換裝”。松嶽賊軍主要分爲三部分,一是大王金弓裔直領的崛山門僧兵,二是王建所帶的義軍,三是金周元等溟州豪強的豪族兵。金周元曾經參與過金弓裔對新羅王庭的讨伐,王庭的花郎道兵也是穿戴着整齊的甲胄出來應戰,結果卻一敗塗地,隻遺留下滿地的甲胄和兵刃。這些裝備都被金弓裔收繳後配發了崛山門僧兵,所以金周元很羨慕,他渴望将手下的豪族兵也配發起威武的甲胄來,所以此刻心情多少有點激動。
當然,作爲一個負責任的主将,他還是比較慎重的,仔細向手下的斥候詢問了敵軍的人數。
“有很多,一大片,占據了虎飛嶺下的出口,小奴看了,不比咱們人少。”斥候是金周元家生子的奴仆,秉承了新羅人作戰的習俗,用“一大片”這種詞彙來描述敵軍的人數,他做的已經很好了,至少還補充了一句“占據了虎飛嶺下的出口”。所以金周元對他很是滿意,賞了塊肉給他,斥候歡天喜地的離開了。
根據斥候的描述,金周元一瞬間便初步判斷出了渤海軍的規模,大緻在三千到五千人。雖然比自己要多一些,但金周元很有信心擊敗對手,他的信心來源于一個很直觀的對比:新羅和渤海是并立兩百多年的對等之國,既然大王能夠以五千僧兵擊敗裝備豪華的一萬新羅花郎道兵,那麽自己的三千人也應該能與六千至八千名敵軍對陣,更何況金周元的部屬中還有八百阿郎,都是溟州各大豪族護寨勇士組成,戰力更高。
于是,金周元信心滿滿的帶領着三千溟州兵來到虎飛嶺,堵住了南下的通道。
有營州軍爲後盾的渤海軍和之前的渤海軍是兩個概念,這兩個概念之間最重要的區别就是一個有士氣,一個沒有士氣。在冷兵器時代,這種區别相當大,幾乎可以導緻兩支軍隊在戰鬥力上差别一個層次以上。
聯軍正按照指揮部虞候們拟定的計劃井井有條的埋鍋造飯,忽然得到了前方斥候的回禀:“有一群亂民攔住了嶺下向南的通道,人數爲三千。”稍後,斥候在指揮部虞候們的詢問下詳細解釋了“亂民”這種說法。之所以稱呼爲亂民,是因爲前方負責遊騎的斥候屬于營州軍斥候都——李誠中不太敢将斥候這一關鍵任務交給渤海軍來完成,所以按照這些精銳斥候們的觀點,前方攔路的應當不是軍隊,他們沒有甲胄、沒有隊形,亂糟糟毫無軍紀可言,甚至隻要少部分人手中拿着兵刃,大部分隻有木棍、鐵耙、鐮刀等,似乎其中還有一些人手中隻拿着幾塊石頭……
李誠中端着碗在喝湯,沒有說什麽,他喝湯喝得很認真,對于他來說,這些事情自有鍾韶等人打理,還輪不到他這個主将發話。事實也是如此,鍾韶立即将一旁的新羅兵部大監金順吉拉了起來,趕到前方查探。不多一會兒,兩人回來,金順吉介紹說,這是松嶽亂兵中的一支,号稱“赤褲軍”。鍾韶向李誠中請示是否“驅散”,李誠中已經喝完了湯,他本來隻要點點頭就行,可是忽然來了興趣,決定去陣前看一看。
李誠中出馬,那陣勢自然了不得。數萬大軍立刻整理行裝,按照各軍先後次序湧出了虎飛嶺。
金周元已經率部在嶺口等候了半個時辰,許多部下都坐倒在地上休息,隻是沖嶺口内鼓噪,時而破口大罵。新羅不似渤海,他們的等級差異很大,隻有真骨和三頭品貴族能夠有資格學習唐言唐文,并将之立爲“國學”,作爲貴族出任官職必須掌握的才能,至于下三品及地方民,連學習“國學”的資格都沒有,所以他們的喝罵聲幾乎無效——渤海軍士聽不懂。
就在金周元等得煩躁,正要揮軍進攻的時候,虎飛嶺終于有了動靜。就見之前與自己對峙的渤海軍陣後列源源不斷的開出了一隊又一隊軍士,他們分别向左向右排列出來,将正面完全站滿,放眼望去,何止“一大片”!虎飛嶺下站滿之後,還有更多的軍士繼續露面,将左右山坡也布得滿滿當當,無數的旌旗在山坡上和山坡下豎立,無數刀槍如林而列!
過不多時,金周元便已經看得呆住了,不單是他,就連他手下的三千部屬全部怔在了當場。不能怪金周元眼界小,他憑借手下三千人已經橫行北方朔州、漢州、溟州幾乎無有可抗之敵了,何曾見過那麽多軍隊?三千人在新羅已經可以稱得上大軍了,如果是三萬呢?金周元沒有見過那麽多敵軍,去年随同金弓裔大王南征的時候,王庭的花郎道兵出動一萬大軍,在金周元眼中已經是鋪天蓋地!
忽聽對面齊聲呐喊,聲震山谷。緊接着敵陣中間閃出一條通道,數十名頂盔貫甲的軍将簇擁着一杆大旗出現在金周元眼前。金周元是溟州豪族,勉強忍得一些唐文,他仔細看了看,這才大吃一驚,隻見大旗上“大唐營州都督李”幾個大字随風搖擺,晃得他一陣頭暈。乖乖,原來是唐軍!
李誠中來到軍陣之前,瞄了瞄對面的“亂民”,不禁有些詫異,這幫烏合之衆就是新羅國兵部大監金順吉口中的“松嶽賊兵主力之一”?他又仔細看了看,這才恍然,原來之所以稱爲“赤褲軍”,是因爲這些亂兵大部分都沒有褲子穿。他又有些佩服對手,大冬天的也不嫌冷!
“這夥亂民倒是很有幾分勇氣。”李誠中誇的是對手抗冷的勇氣。
鍾韶誤會了,點頭道:“是,面對大軍居然還敢結陣,果然有幾分膽色。”其實他誤會的不僅是李誠中的意思,對眼前的亂兵更是誤會到了天上!赤褲軍哪裏是有膽色在大軍面前結陣,他們先是不悉軍情的莽撞,然後是熟悉了軍情之後的震驚,震驚得都忘了逃跑了,與“膽色”二字完全沒有任何關系。
李誠中懶得向鍾韶解釋自己的本意,他越看心裏越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然後撇了撇嘴,向鍾韶道:“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