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晉遼東郡王劉仁恭竭力維持的河北防線還是沒有穩住,老鴉堤一戰,盧龍軍慘敗,被宣武軍斬首無數。劉仁恭一直向北逃到了範陽,和劉守光會後後才勉強站住了腳,但此刻,盧龍各州已經丢了一大半。
當盧龍軍河北行營全軍總崩潰的消息傳到渤海國上京的時候,李誠中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立刻準備整點大軍啓程,返回營州,并且向留守營州的馮道、姜苗、周坎等人去信,要求他們立刻發出總動員令。後院失火,他在渤海打得再好也沒有用。事實上不單是營州發出了總動員令,盧龍軍各大軍頭勢力都齊齊動作了起來:高家兄弟、王敬柔夫子、李君操父子、趙元德、趙珽等等,都立刻整集軍馬,開赴範陽,準備在範陽城下和宣武軍展開最後的殊死一戰。
好在随後立刻傳來了新的消息,說是宣武軍發出了勤王的号召,大軍西進長安,撤出了河北!宣武軍的這次舉動無異于挽救了即将搖搖欲墜的盧龍軍,所以李誠中暫時不用返回營州了,因爲他正處于渤海國權貴們的苦苦挽留之下。
事實上,渤海權貴們對于營州李都督拉走了府庫三成左右的财貨是非常痛惜的,他們之所以幾乎全盤按照營州方面的要求提供各種賠償,除了營州軍的強勢之外,還有另一層更加讓他們頭痛的原因——新羅的内亂。
新羅的立國比渤海還要早,但是他們真正得以成爲半島的主人則要推遲到大唐開元年間。大唐初年,半島上實際由三個國家統治——新羅、高句麗和百濟,三國之間一直征戰不休。新羅在其中實力要更強一些,所以他們發動了統一半島的戰争。但很不幸的是,高句麗和百濟結盟了,所以戰争發展到後期,新羅幾乎到了快要崩潰的地步。
但是新羅又是幸運的,因爲他們一直在努力的向大唐靠攏。從新羅的第一個女王善德女王開始,這個國家一直在積極與大唐交往,全面的學習和模仿大唐的律令和制度,與高句麗和百濟相比,他們對大唐的臣服遠遠要來得更加虔誠,與之相反,他的兩個鄰國對大唐卻時常表現出一種病态的驕傲以及桀骜不馴。
新羅各代國王數十年的付出終于到了收獲的時候,大唐在新羅的緊急求援下終于出兵了。鼎盛時期的唐軍是何等的勇猛,出手之間形勢便即逆轉。高宗顯慶五年,唐軍滅百濟,三年後又在白村江口殲滅了前來幹涉半島政局的倭軍,五年後,再滅高句麗。大唐在百濟故地設熊津等五個都督府,又在高句麗故地平壤設置安東都護府,下轄九個都督府,在此後的半個世紀裏,實現了對整個半島事實上的軍事占領,以及對新羅的軍事扶持。
好,其實更應該說是恢複漢家故土更合适,因爲這片土地早在漢代之前,便是接受中原統轄的正式州府,那時候,在中原朝廷的行政區劃中,這片土地屬于以樂浪郡爲首的漢四郡。
新羅國完全穩定、并表現出了對大唐的忠誠之後,開元二十三年,玄宗皇帝将浿江(大同江)以南劃給了新羅,新羅才算正式統一了半島,此後,随着大唐逐漸撤出遼東,新羅才接收了浿江以北的地區,和渤海國接壤。
任何王國經曆過長久的承平之後必然會爆發出這樣那樣的問題,新羅的問題比渤海更加嚴重,國内軍閥割據、農民起義頻繁,各種動亂越演越烈,終于在去年出現了重大變故。
地方戍将甄宣于百濟故地宣布建國,向新羅稱藩,與新羅分立,同時金弓裔于開城打出了複興高句麗的旗号,占據了浿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半島再次進入了分裂的局面。
任何一個國家的内部變亂必然将深刻影響其鄰國的局勢,作爲與新羅唯一陸路鄉鄰的國家,渤海國也受到了這種變亂的巨大沖擊。最表象的影響有…,徘徊在兩國邊境泥水附近的數萬流民,渤海國黑水及鐵力兩部族的隐然不穩,新羅内亂對渤海朝政的影響。
“等等,你說泥水附近徘徊着數萬難民?到底有多少?”李誠中眼前一亮。
正在訴苦的千牛衛大将軍楊玄恩沒有聽出李誠中的言下之意,仍是絮絮叨叨的念叨:“都督,好幾萬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若非某家千牛衛精兵駐守于當地,這些難民早已沖入國内,恐怕南海府、鴨渌府,甚至龍原府和顯德府都會糜爛千裏!”
爲了加深李誠中對于流民“糜爛地方”恐怖情狀的印象,大相裴頲補充道:“都督,爲了穩定新羅流民,渤海國每月都要耗費上千石糧食,其中還不包括駐軍及運糧民夫的耗費,實在是一個不小的負擔!更嚴重的是,這些流民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了南方數府的穩定,許多大戶和百姓因爲擔心,都已經向北遷移。”
“我需要難民的詳細數目!”李誠中不置可否,隻是簡單的提出了一項要求。
除了難民潮引起的恐慌,監國王太弟大封裔和大相裴頲更在乎的是國内的政局。
裴頲道:“這次朱承明向王族發難,很大程度上受了新羅内亂的蠱惑,尤其是金氏,據說和占據北方的暴*首領金弓裔有着密切的聯系,據裴某所知,朱承明在金氏的鼓動下,與該首領達成了初步協議,似乎要相互引爲奧援,弄什麽南北朝。”
大封裔歎道:“本來一個好好的國家,如今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王上當年登位之初,某領命前往長安求取封诏,在長安遇到了新羅國同爲鴻胪寺卿的金成烈,當時還與他爲争奪朝賀席位的排次有過争執……這兩年,新羅不停的向大唐求援,卻一直沒有得到回應,說起來,也是挺讓人歎息的事情……”
金吾衛大将軍李元廣對此也深有感觸:“某家世鎮東京,黑水部和鐵力部這些年很是有些不穩,與這幫該死的新羅暴民有很大關系,也是受了他們的蠱惑。”
李誠中開始對新羅的内亂産生了興趣,尤其是對和渤海接壤的新羅北方局勢比較關注,他問起了新羅北方的亂軍。
楊氏世鎮南海府,與新羅接壤,所以對其了解比較詳細。
“新羅北方的叛亂始于十年前,賊帥梁吉拉起了一支隊伍,自稱‘江原道大将軍’,攻城掠地,打得新羅官軍節節敗退。不過此人沒什麽雄才大略,有了一番境遇之後便止住了攻勢,開始享受起鍾鳴鼎食來了。所以這十年來新羅還算能夠勉強維持下去。但從去年……嗯……如今已是正月,應當是從前年開始,有個無賴僧人加入了梁吉的叛軍,情況便不一樣了。”
“和尚?”李誠中忽然想起了後世大明的開國皇帝,不禁興趣更濃:“叫什麽?”
“這個和尚一開始也沒什麽名字的,不過他很擅于蠱惑人心,自稱是新羅王族金氏後裔,說是什麽憲安王之子,是如今新羅孝恭王的祖爺爺,嘿嘿,真是可笑。所以他的部下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金裔——就是金氏後裔。他又說這些年一直在躲避金氏王族的追殺,所以曾經随母弓氏爲姓,所以又有人叫他金弓裔。後來他又改口了,說自己其實是故高句麗王族後裔,要恢複高句麗的榮耀和輝煌……真是搞不懂,連自己祖先都可以改來改去,這麽一個不孝的小人,竟然也在新羅百姓中有着很高的威望……”楊玄恩歎道。
裴頲皺眉道:“這個問題裴某注意過,其實他改來改去隻是爲了有人追随,但效果不是很好,對于故去了幾百年的高句麗,很少有人會有什麽念想。他之所以在民間有威望,其實不在于他的姓氏。這個金裔,嗯,或者弓裔,又或者金弓裔,無論叫什麽,他自稱爲彌勒佛祖降世,平日裏最喜裝神弄鬼,頭戴金帻,身披方袍,說是降佛光普世,拯救黎庶,弄出來許多佛迹,老百姓便信以爲真。實際上此人尤爲殘暴,凡攻陷一地,必屠城,因此其部下酷虐無比,新羅官軍花郎道兵一聽說是和他的部下作戰,都十分畏懼……”
在渤海國權貴們的眼中,這個金弓裔是一個如蛇蠍般的災星,對于這麽一個人在緊鄰的新羅逐漸得勢,他們都是憂心忡忡。所以,李誠中已經明白眼前這些人懼怕的究竟是什麽了——萬一此人真的在南方建國,對于渤海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威脅。
“所以,你們認爲大唐應當出兵?”李誠中問。
“必須出兵!否則新羅将滅!”
“望都督爲這一方百姓考量,還新羅朗朗乾坤,說到底,新羅也是大唐宗藩啊!”
“都督,既然王師已至渤海,不如順手替大唐消弭此隐患,必可再保遼東百年太平!”
李誠中其實已經有了出兵的打算了,大軍征國雖然不易,但成功之後甜頭卻是不少,不趁此機會多撈一點,實在是說不過去。像新羅這麽一個向大唐稱藩近三百年的國家,如果真的就此滅亡,對大唐宗藩體系的打擊是很大的。尤其是那個叛軍首領,居然要再建什麽高句麗,并且已經打出了“高麗”的旗号——爲了區别于高句麗,他們去掉了一個“句”字。李誠中知道隋唐之際,高句麗就對大唐抱有很重的敵意,大隋的滅亡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三征高句麗失敗造成的,因此,他對這“高句麗”這個名稱很是厭惡。
直到穿越到了這個時代,過去一直困惑在李誠中心頭的問題——後世棒子的起源問題——才得以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在這個時代并不是問題,因爲沒有人把他當作問題。李誠中已經知道,當年的高句麗和後世的高麗完全是兩個毫不相幹的概念,當年的高句麗人也和後世的棒子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結合後世的認知,李誠中才發現,棒子的祖先起源于半島南部的幾個村落,當他們組成什麽叫做三韓的村落聯盟時,半島的大部分地區就已經在中原的統轄下很久很久了。
裴頲之所以知道“三韓”這個稱謂,是因爲這個村落聯盟成立之初,曾經要求向大漢稱藩,不過後來發現他們這一要求屬于奢望,因爲他們的土地當時是由樂浪等漢四郡管轄的大漢疆域,頂多混一個羁縻州的“民族自治”身份,強行稱藩的話就是造反。後來,當中原戰亂之際,這個村落聯盟發展了起來,建立了新羅、百濟。因此,實際上棒子的祖先應當是新羅和百濟,百濟早已滅亡,而新羅,對于大唐的忠誠之名,僅次于渤海。
當然,新羅的忠誠不是他們自己天生的,而是唐軍打出來的。大唐幫助新羅滅亡了死敵高句麗和百濟之後,并沒有從百濟和高句麗故地撤軍,這讓新羅人很不滿意——他們才從危機中解脫,就立刻忘了,如果沒有大唐,恐怕他們已經國将不國。于是不服氣的新羅人開始鼓動原高句麗和百濟王族遺民暴*,同時向大唐提出要派兵幫助“平叛”,導緻薛仁貴開始向新羅用兵。關于薛仁貴用兵的勝負,一直是個謎團,就連對史料鑽研比較深入的裴頲也不清楚,但是不管如何,大唐一直統治着半島達五十年之久卻是不争的事實。直到開元年間,大唐在西部戰線被牽扯了太多精力,才主動将浿江以南讓給了新羅。
所以高句麗人與棒子無關,實際上和他周圍的突厥人、靺鞨人、契丹人一樣,屬于中原控制下的關外族群,區别在于他們對抗中央的時間和決心都要比周圍其他民族來得長、來得強。當然,他們也得到了中原的區别對待——被大唐直接滅亡!
所以,李誠中很厭惡這個一直在中原朝廷宗藩體系内,卻始終和中央陰奉陽違的地方藩國。連帶着對這個号稱要複興高句麗的金弓裔也很是厭惡。
“出兵可以,但是希望諸位能從旁襄助。當然,大唐不會讓諸位白白出兵的,我聽說浿江以北在開元年前并不是新羅的疆域,所以,嗯……”
一句并不确定的話,勾起了渤海權貴們的熱切,衆人眼冒綠光,相顧一遍,然後齊聲道:“願遵都督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