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長安前來宣旨的中官名叫韓全誨,是樞密使宋道弼的親信,掌掖庭。之所以來了個北司中官,而非慣例的南衙文臣,是因爲旨意被給事中崔如毫不客氣的封駁了,崔如是執掌政事堂的宰相崔胤之族侄,當然要按照叔父崔胤的意思來辦理。樞密院以天子之诏連下三次,均被封駁,于是出中旨,以内廷宦臣前來封宣。
唐制,給事中封駁後的诏書不具效力,此中所謂“不具效力”,乃指接旨臣子可不予施行,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抗旨不遵”,“抗旨不遵”在唐代中後期是常有的事,隻要是沒有經門下省法定程序審核通過的旨意,以中旨形式強行下達之後,朝臣均可違抗,并非後世大逆不道的行爲。但諸如此類封官賞爵的中旨,很少有臣子會不願接的,如果臣子接了旨意,中旨依然有效。所以唐末之時,中書令、平章事、侍中、門下侍郎等高職滿天亂飛,是個節度、刺史就都有這類加銜,大都是以中旨的形式頒賜的。
李誠中當然不會腦子燒包到不接這道封賞自己的中旨,他當即召集柳城文武,就在中南海大堂上會聚,恭領旨意。
韓全誨清了清嗓子,唱到:“諸文武,恭領皇帝制文!”
李誠中、馮道、姜苗、周知裕等數十人躬身,默然等候。
“皇帝制曰:
門下:設官分職。昭器使之無遺;錫類施仁,知蒙恩之有自。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軍帥戎将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幹城也。今東賊劫擾幽燕,肆虐之于猖獗,天下駭達,近在禁中。遊擊将軍李誠中,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乘誼,以複故土。朕甚嘉之。朕聞褒有德,賞至材,茲授爾營州都督,進壯武将軍。期元戎之駿烈功宣華夏,昭露布之貔熏暫錫武弁,許開營州都督府,都督關外諸軍事,錫之敕命于戲。威振夷狄。另加丕績,彰故令名,不吝爵賞,以示榮德!欽哉。”
李誠中是頭一次接天子诏書。之前已經向韓全誨身邊的小宦打聽過其中的儀程,卻發覺根本沒有那套後世的焚香、下跪、山呼萬歲的虛禮。直接到韓全誨手中接了便是,于是再次俯首。道了聲“是”,便上前恭恭敬敬接過這卷在黃軸絹布上拟就的聖旨。
接過來之後,他仔細看了一遍,見最後落款是:
中書令臣:徐彥若宣
中書侍郎臣:張景贠奉
給事中臣:阙
這三個落款是表明诏書的程序完備,可以頒行。前兩個都有人名簽押,隻給事中寫了個“阙”,他有些不明所以,擡頭看向韓全誨。
韓全誨苦笑道:“李都督,給事中崔如得崔相授意,三次封駁诏書,宋樞密和景樞密無奈,隻得下了中旨,這便是咱家适才所說的意思。”見李誠中還有些不明所以,補充道:“給事中不願簽押奉行,樞密院便算他缺席休沐,所以填的是‘阙’。”
李誠中這才明白,不過倒也無所謂,隻要诏書有效便好,管他是正式制文還是中旨。當下大擺酒宴,款待韓全誨。他又專門向韓全誨打聽了一番這次诏書宣達的情形,聽說劉仁恭封了遼東郡王,周知裕晉了忠武将軍,品級仍在自己之上,這才放下了心思。
韓全誨得了宋道弼和景務修的叮囑,刻意結交李誠中,将朝中的現狀全部抖露出來,當然其中充滿了對崔胤等人勾結外藩、獨霸朝綱的惡毒嘴臉予以毫不客氣的批評,并對張居翰強力推薦、宋道弼和景務修頂住巨大壓力爲李誠中加官一事辛苦奔波的細節重重描述了一番,言辭間不遺餘力的顯露了北司中官們對李誠中的贊賞和推崇。
李誠中現在對天下形勢的見識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穿越初哥一般茫然,他一邊聽韓全誨講述,一邊暗自印證和分析,覺得韓全誨應當沒有說瞎話,雖然言語間或許誇張,但大緻實情應當比較符合。無論怎麽說,張居翰極力舉薦應當是真的,聖旨上給事中不列名簽押也是事實,乃至封駁之事也**不離其中,而韓全誨這種級别的中官重臣不遠千裏過來宣旨,并刻意結交也在眼前。
他沒有文臣們對中官的那種天然厭惡感,人家對他好,他當然也願意接納,于是賓主相宜,商談盡歡。酒宴上發現韓全誨吃素,李誠中連忙命人立刻布置了菜蔬瓜果,令韓全誨很是感激,尤其是第二天,李誠中由韓全誨吃素猜測到此人恐怕信佛,便親自陪同韓全誨去了一趟和龍山,到龍翔寺敬香禮佛,并安排龍翔寺住持善行法師爲韓全誨誦經祈福。
這年頭,中官早已不受藩鎮待見,韓全誨這些年也是受過朝中重臣和藩鎮節帥們欺淩過的,比如崔胤,比如韓建,或是對他呼來喝去,或是視而不見,或是直斥怒罵,或是肆意鄙薄。就算是外間傳聞與他交情深厚的李茂貞,對他其實也更多的是利用之心,并不怎麽看得起他。可這次來到柳城,人家李将軍不僅款待照顧,還細心揣摩他的喜好,就連上香禮佛的小事,都派兵封鎖了整座寺廟,清空山中閑雜人等,充分顯示了對他的尊重,讓他不禁大爲感動。
臨别之際,韓全誨想起宋道弼所雲“此人乃吾輩中官知交”的話語,雙手拉着李誠中的胳膊連連晃動,感激之下幾乎哽咽,久久不願離去,倒令李誠中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李誠中連忙命左右取過幾個小箱子,借機脫離了韓全誨一直輕撫他胳膊的雙手。打開箱子讓韓全誨一一過目,道:“韓中使,一點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這是贈韓中使的。嗯……這幾個是贈宋樞密、景樞密、劉中尉、王中尉他們的,還請韓中使代爲轉達。”
韓全誨連連驚呼:“這可怎生使得!”又道:“如今咱們中官式微,可惜不能替李都督再盡些心力……”
李誠中故作不悅:“韓中使哪裏話來?莫非李某便是那般勢利之人?千萬别提什麽要幫我的話,否則便是瞧不起李某!無論如何,韓中使将來如果得了大用,那李某沒什麽好說的,如果韓中使在宮中不甚得意,營州的大門永遠爲韓中使敞開!”
韓全誨更是情難自已。眼圈都紅了,以袖拭淚,隻是啼道:“咱家知錯了,咱家知錯了。”
好不容易将韓全誨送走。李誠中立刻開始惡補關外各族的曆史知識,這是他入住營州之後所欠缺的功課,也是營州都督一職對他提出的必要要求,要知道,诏書中可是有一句“都督關外諸軍事”的。關外泛指關牆之外。就這麽一句話,可着實了不得,雖隻是一州都督,卻幾乎等于給了他當年大唐安東大都護的權力。也算是宋道弼等人不遺餘力拉攏他的厚禮了。
爲李誠中補課的自然還是馮道,馮道這幾年很是用心研讀了關于東北的史料。占據柳城後,又向吳中佐借了許多這方面的藏書和地方志記。對關外各族的情況可謂精熟。此刻,他正在向李誠中講解契丹和渤海的掌故。
“萬歲通天元年,武皇登基的第七年,營州發生了一次變故。當時關外遭受了百年一遇的白災,各族百姓生活無着、饑寒交迫,時任營州都督的趙文翙不但不事赈濟,反而借此搜羅各族中的美人珠玉,對各族首領和貴人壓迫過甚,視爲奴婢。他的行爲激起了各族百姓的仇恨和怨望,終于導緻契丹夷離堇、松漠都督李盡忠的反叛,李盡忠率兵攻陷營州,斬殺了趙文翙。當時居住在營州的粟末靺鞨人也加入了反叛的行列。
武皇大怒,當即興兵,以左鷹揚衛将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将軍張玄遇等二十八将出關征讨,并以春官尚書、梁王武三思爲榆關道安撫大使,統籌全局。但八月底,唐軍在黃獐谷遭遇了李盡忠的埋伏,全軍覆滅。”
黃獐谷一戰也是大唐年間比較著名的設伏殲敵的典型戰役,此戰後契丹人聲勢大振,在關外各族中威名漸顯。這一戰李誠中也略微知道一些,隻是對前因後果知道得沒那麽詳細。不由歎道:“契丹人還真是能打,這一戰我聽說過,盡顯契丹人的敏銳戰場嗅覺,利用地形以逸待勞,最終大敗唐軍。”
馮道道:“都督說得是,胡人善戰,李盡忠謀略過人,但這一戰雖然勝了,卻令東北各族明白了一個道理。”
李誠中一愣,問道:“什麽道理?”
馮道笑道:“正是這一戰後,拉開了大唐全力平滅東北叛亂的序幕,從此之後的幾個月裏,東北各族終于徹徹底底的明白,爲什麽自古以來草原上出了那麽多雄傑,無論多麽英武,不管怎樣豪邁,最終都要向中原俯首稱臣。”
李誠中默默思索着馮道的話,靜待下文。
“是年九月,大唐的第二支平叛大軍開至東北,這次領兵的是右武威衛大将軍武攸宜,充清邊道行軍大總管,輔佐他的是右拾遺陳子昂……”
“陳子昂?就是那個寫出了千古名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詩人?”李誠中上學的時候就很喜歡這首詩,聽馮道說起陳子昂,連忙問。
“都督也聽說過這首詩?不錯,這首《登幽州台歌》就是此時所作。當時陳拾遺向大總管武攸宜數次建言均未被采納,反而以此被貶爲軍曹,心緒難平之下,便登幽州黃金台,當場誦出了這首佳篇。”
“嗯,原來如此,你接着說。”
“當時十萬大軍開至關外,戰事僵持之下,令李盡忠心力憔悴,終于病逝。他的繼任者孫萬榮不願屈服,鼓起鬥志繼續抵抗,派别将繞道唐軍身後,攻陷了冀州,并直撲瀛州,終于令唐軍再次潰敗。
可是,還沒等孫萬榮歡欣鼓舞幾天,大唐的第三支平叛大軍又到了,這次領軍的是夏官尚書王孝傑和羽林衛将軍蘇宏晖,這次的兵力是十八萬!這個時候的孫萬榮雖然已經生出了一種無力感,但仍然繼續打起精神,以作殊死一搏,他召集了所有的契丹士兵——其中包括五十歲的老人和能夠騎馬的壯婦,以及跟随他的奚人、靺鞨人、吐谷渾人、室韋人、突厥人等各族百姓,在東硖石谷再敗唐軍,取得了輝煌的勝利。然後……
然後,還沒等孫萬榮喘息兩天,大唐的第四支平叛大軍又出現在了幽州,這次領軍的是右金吾衛大将軍、神兵道行軍大總管武懿宗,以及右豹韬衛将軍何迦密,大軍人數爲二十萬……
這就是大唐的國力,我們可以一敗再敗,敗多少次都動搖不了根基,但是他們不可以,他們隻要敗一次,就是滅族之禍!”
聽到這裏,李誠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大唐平滅契丹等各族的叛亂中,連續敗了那麽多次,可是前往平叛的大軍卻一次比一次多,這種鼎盛的國力,讓他這個後世穿越而來的“唐人”也不禁爲之深深自豪。
馮道續道:“再這麽打下去,誰都受不了,所以,關外各族的聯合就此分裂。突厥人和奚人首先向大唐投誠,朝着孫萬榮的後背上狠狠的捅了一刀。由是,孫萬榮大敗,走投無路之下,被其奴仆殺死。”
李誠中隻能對其深表遺憾,并深以自己爲漢人而由衷的驕傲。
接下來,馮道開始說到了渤海國:“當時參加李盡忠、孫萬榮叛亂的還有靺鞨人,其首領名叫乞乞仲象。朝廷爲了瓦解東北各族的反唐聯盟,在對契丹實行武力圍剿的同時,對粟末靺鞨采用招撫政策,封乞乞仲象爲震國公。可靺鞨人十分害怕,不敢相信大唐的招撫誠意,繼續向東逃亡。乞乞仲象在奔亡中病故,其子大祚榮代父而起,率所部繼續逃亡。
當時降唐的契丹大将李楷固追擊靺鞨人至天門嶺,被骁勇善戰的大祚榮擊敗,大祚榮借此于忽汗州敖東城建國稱王,以朝廷封其父爲震國公之“震國”作國号,自稱震國王。經曆過營州之亂的大祚榮已經對大唐的國力深深畏服,他明白沒有大唐的認可,他的震國王便不可能坐得穩,于是多次遣使向長安稱臣,後來睿宗皇帝爲其誠意打動,終于賜封“渤海郡王”,又以其所居之忽汗州,加封爲“忽汗州都督”。大祚榮立刻将國名更改爲渤海,以忽汗州爲上京,這就是現在的渤海國。從此之後二百年,渤海王族大氏,對大唐一直持節恭敬,不敢稍有違背。”
原來如此,這一刻,李誠中的目光又望向了東方,也不知高明博一去半月,如今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