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李誠中新近收複柳城的事情,張家是報以謹慎小心的态度來對待的,與其他小淩河流域村寨不同,張老太公眼光比較遠,對于外部的情況比較在意。從李誠中在白狼山收攏百姓對抗契丹人開始,他便一直在默默的關注着盧龍軍這位崛起新貴的舉動,隻不過限于消息的來源不夠暢通,張老太公對李誠中的事迹知道的不是很明朗,但也遠遠高于同輩了。
張老太公不反對重新納入朝廷治下,甚至因爲本身是漢人的緣故,對于朝廷收複柳城,他甚至抱有一絲期待。隻不過一個甲子的歲月讓他曆練出了沉穩世故的内心,他想要多觀察觀察這位盧龍新貴的治策,以及最關鍵的——朝廷能在營州待多久?若是朝廷出兵關外的這次舉動僅僅是昙花一現,又或者這位姓李的年輕将軍頂不住契丹人的卷土重來,那麽張氏輕易倒向朝廷的舉動必将爲整個氏族惹來巨大的禍事。與其這樣,不如繼續在小淩河周圍默默的耕種營生,管他外面如何暴風驟雨,隻求自家風平浪靜。
營州長史府對小淩河流域的丁口普查同樣驚動了張老太公的目光,但與羊山寨鄭氏三兄弟不同的是,張老太公第一時刻便将這些假冒行商的來客與柳城方面聯系到了一起。以他的經驗而言,如此細緻的盤查丁口和田畝的事情,不太可能是那些隻關心牛羊生長、隻會擄掠搶奪的胡人所爲,更大的可能性是,柳城的李将軍已經将觸角探向了這片十多年無人問津的土地,因爲這本是漢人官府才會進行的行爲。
其後營州軍虞候司行人處對村寨的進一步打探也沒有瞞過張老太公。因爲這些村寨的百姓都是張氏子弟,所以行人處的一舉一動都迅速反饋到了張家堡。張老太公以極大的耐性寬容着對方的一切,他在等待。等待着對方下一步的行止。至少從目前得到的消息來看,柳城的李将軍所執行的三一農策聽起來還不錯,如果真的能夠執行下來,以一部分糧食和出産來換取張氏子弟的平安。來換取漢人對這片土地的重新梳攏和治理,還是可以接受的。張老公太公已經對和羊山寨長年累月的武力對抗深深厭倦了,如果李将軍真能給小淩河流域帶來太平,張家堡并不拒絕重新回到朝廷治下。
當然,張老太公并非就對朝廷治策全盤接受。比如,他對柳城傳出來的遷徙流民之策有些不滿,他不反對李将軍向營州遷徙流民,但小淩河流域張氏控制的田畝他是不願意交出來,那些還未開墾的田畝是張氏下一代生存的後備保障,憑什麽交給外地來的流民耕種?如果真要到了回歸朝廷治下的那一天,張老公必須就此問題和李将軍談一談。
因爲張老太公從一開始的眼光就比較清晰,思路也比較正确。當羊山寨轄下六家屯和石擔村出了問題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家堡上下就意識到李将軍開始動手了。不過緊接着又傳來占據六家屯和石擔村的是契丹人這一迷惑性情報,所以張家堡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對于這一情形感到十分詭異。爲了徹底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張士原被張老太公派了出來,前往羊山寨控制的地盤走一遭。…,
張士原年方二十,是張老太公嫡孫。自十三歲起,就随張家族人走南闖北。可謂見識不凡。張老太公安排他出去的時候,除了叮囑他注意自身安危之外。還專門就柳城的局勢和他認真詳談過一次,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确,張老太公懷疑這些契丹人的來路,他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在這方面,張士原的想法與自家老太公不謀而合。
張士原換了一身獵戶的裝扮,背着獵弓,提上釘耙就上路了,沒有讓一個下人随行。畢竟要前往的去處是死敵鄭氏三兄弟控制的地盤,人多了反而會引起懷疑。而且他手上的功夫很好,曾經單人在山裏捕獲過一窩野豬;他的腳力也同樣不俗,在山間奔行起來,很少有人追得上,在個人安危上也不用太多操心。
張士原選擇的道路是河谷邊的山腰,除了隐蔽身形的考慮外,在這個高度還能時不時觀察到河谷的情形。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确的,他看到了從羊山寨出發的大隊寨丁,這些寨丁抵達魚兒鋪之後便停駐在了那裏。但張士原沒有停下腳步,他自幼便吃得好睡得暖,身體強健,還能夜視,再加上輕車熟路,所以他趁着夜色繼續行進。
行至黎明時分,他已經抵達葫蘆口,再向前就是石擔村外的葫蘆灘,于是他找了棵大樹攀爬上去,用随身攜帶的繩索将自己牢牢綁在樹叉之間,很快就睡了過去。任是體力再好的人,山路中摸黑攀爬一夜也受不了,他實在困極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天光大亮,但張士原就算是睡眠中也始終保持着警醒,這是長年累月山中曆練的習慣。所以,張士原很快便被一陣動靜給驚醒了。
這是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野兔從遠處蹦跳的動靜。但不同的是,這種聲音的動靜是持續的,成片的,就像是一大群野兔不停的朝這邊湧過來。繼而聲音越來越大,張士原更改了自己先前的判斷,難道是野豬?可是山裏哪裏來的那麽多野豬?
張士原在樹丫間變換了藏身的地點,躲到了一叢枝葉後面,隐住身形,從葉縫中偷眼看過去。引起動靜的東西終于顯露出了真容,幾個身着皮甲的士兵最先出現在張士原的視野中,他們貓着腰,挺着長長的木槍,頭戴皮盔,小心翼翼的經過自己藏身的樹下,然後順着一條下山的通道走去。
過了片刻,響聲終于清晰起來,那是無數人腳步踩在落葉和泥土上的聲響。大隊大隊頂盔貫甲、手持各色兵刃的軍兵從密林中露出身形,源源不絕的冒了出來,就在他的腳下通過,順着那條通往山下的小路而去。
張士原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似乎血液都凝固了,他從來沒有見過裝備如此齊整的軍隊,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肅穆的行軍。所有士兵都不發一言,除了呼吸聲和腳步聲外,他甚至沒有聽到一個人發出咳嗽的聲音。
等這些士兵走完之後很久,張士原僵直的身軀才緩緩松動下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了平靜兀自狂跳的心腔,抹了抹即将滴到鼻尖的汗水。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後背涼飕飕的,早已是汗透夾背。
在樹丫間伫立良久,也不知胡思亂想了些什麽,張士原終于定下心神。他努力往那些士兵下去的方向看去,一直看到開闊的河谷邊,然後,他看見了羊山寨的寨丁順着河道追擊一撥丢盔棄甲的人,那些人從發髻穿扮上看,像是胡人,據張士原猜測,很可能就是占據了六家屯和石擔村的契丹人。…,
張士原在高處看到,這些胡人奔向葫蘆口的彎道,而在彎道的那一邊,則是正在排兵布陣的數百名士兵。就這麽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家老太公料想的情況發生了,占據六家屯和石擔村的契丹人雖然是正經的契丹人,但這些契丹人卻是和那些士兵一起的!他們這是在誘敵!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印證了張士原的想法,羊山寨的五六百寨丁被那些列陣的士兵擋了下來,雙方對峙片刻,羊山寨的寨丁便向軍陣沖了過去,一時間喊殺聲沸騰了整片河谷。
密密麻麻的羽箭沖天而起,如林的長槍極富節奏感的穿刺,一排排嚴整的隊列如牆般推進,與這些相比,羊山寨的寨丁便如一群小孩子般,在那座軍陣面前瞬間崩潰,繼而轉身逃亡。
然後,張士原看到自己這邊的山腳下沖出來大隊的軍兵,這些士兵就是剛才從自己身邊過去的那支軍隊,他們橫腰攔在了羊山寨潰逃寨丁的後路上,将這片河谷擋得嚴嚴實實……
張士原帶回來的消息震動了張家堡,張老太公召集張氏族人中的有頭有臉者,一起商議應對之策。
張士原當着各位叔伯的面将所見所聞一一道出,換來的是衆人七嘴八舌的詢問。其中數一個堂叔問得最是仔細,詢問了其中的一些細節和關鍵之處,比如兵刃、甲胄、軍紀等等。張士原也全部做了回答,然後,堂叔最後問了一個問題:“羊山寨的寨丁和李将軍的營州軍正面厮殺了多久?”
張士原想了想,舉起身邊幾案上的一碗涼茶,咕嘟咕嘟灌進肚子裏,抹了抹嘴,道:“那些寨丁在軍陣的箭雨下已經損傷了很多,不過他們倒仍是那麽悍勇,不管不顧的就沖了上去,然後,就是這麽一口茶水的工夫,頭兩排幾乎全部倒在地上,所以……他們就轉身跑了……”
“一口茶水”而不是“一盞茶水”這個詞的使用,再加上張士原極爲形象的現場演示,立刻讓張氏族人沉默了下去。良久,張老太公滄老的嗓音第一次響了起來:“諸位,李将軍對小淩河動手了,咱們張家何去何從?都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