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節度府出來,已是傍晚,眼看着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李誠中卻還沒吃上飯。周知裕被大帥劉仁恭留下用飯,應該是還有很多事情要談,他隻好一個人回去。
此刻胃裏裏空空如也,他這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已經餓得咕咕抗議了。他打馬就往張宅趕去,似乎已經聞到了小娘子蘭兒所做的湯面散發出來的清香。
一進大門,就聽見院子裏好生熱鬧,李誠中一看,卻是張興重和王思禮在院子裏比試過招,老都頭和李承晚在一旁觀看。卻沒見到王大郎的影子,似乎仍未回來。
見李誠中進門,張興重和王思禮都收了棍棒。
“怎樣?比試如何?”李誠中笑問。
“慚愧,某不是對手!”張興重喘着氣道。
“張都頭好槍棒……”王思禮臉一紅,不知道該說什麽,嚅嗫着誇了張興重一聲。
問起來意,王思禮仍是那副扭捏的模樣,李承晚就豪爽得多了,沒有兄長李承約在一旁,這個年輕人放開了許多:“宣節這兩日好生忙碌,某等來請宣節飲酒。本來大郎也要來的,但家中大人将他叫去說事,便囑咐某代爲緻意了。”
李誠中也想和兩個未來的部下熟悉熟悉,便答允了,邀請張興重一起,他卻想多在家裏陪陪父母,李誠中便沒多說。
幽州不似長安和洛陽,有夜間宵禁和閉街落坊的規矩,到了晚上,仍是有許多可以消遣的去處。李誠中問去哪裏,李承晚興高采烈的在前引路,笑道:“宣節還沒去過明月送風閣罷?某等陪宣節去好好喝上一場!”
聽說是明月松風閣,李誠中不禁想起了那個身材極好的舞伎婉枝,心下也多了份期待。
幽州的教坊位于城東燈馬胡同,離東市也不遠。雖說是胡同,卻比正經的大街還要寬敞,當然,在李誠中的眼裏,這個時代的大街和過去的小街小巷也沒什麽區别,最寬敞之處,也不過容納兩駕馬車并排交錯而過。
這個時代的房子,除了幾條主幹道外,大門一般都不沖外敞開,街面上一溜全是高低不等的土牆,連窗戶都沒一個。凡是能夠正對街面開門的,都是有品級的大員,一般老百姓的家,都必須從街面上拐進小胡同裏。
除了規制中的坊市,整個城中是沒有店鋪的,當然,各坊之内也有做買賣的人家,都是在自己家裏出售一些街坊們需要的日常用品,可以用錢交易,也可以用物品換取,在李誠中看來,極似後世的soho。
之所以會形成這種格局,除了便于封鎖管理、緝捕人犯外,更在于這個時代城市所具備的極其重要的軍事功能。一座城市就是一座要塞,每片坊區就是要塞中的一道防線。當敵人攻入城内後,坊區與坊區間的坊門一落,就可以形成一道道防線,以供守軍作後續抵抗。
李誠中随李承晚和王思禮在黑暗的街道上行了一刻鍾,拐了幾次之後,進入了教坊,頓時眼前就是一亮。教坊内打頭的是一座衙門,這便是教坊司了。教坊司後邊沿街面一溜長長的各色燈籠,将燈馬胡同映得一片紅光澄亮,各處燈籠上都寫着一個個店名,十多家勾欄青樓一字排開,門口是晃晃川流不息的人群,好一番熱鬧景象!李誠中的腦子裏立刻翻出一個詞——紅燈區。…,
絲竹管弦之音袅袅,莺歌燕舞之聲靡靡,好一處享樂的所在!
明月松風閣位于胡同最底端,對面是一個專供客人系馬停車的院落,三人剛到門口,早有仆役上來緻禮,一邊高呼“三位貴客,樓裏邊請”,一邊上前接過缰繩,同時往三人手中各塞了一張小帛片,李誠中借着門口的燈火亮光一看,上書“玄三”,不問可知,這是到時候取馬的憑據。
早有一個半掩酥胸、花枝招展的老鸨迎了出來,拉住李承晚的手就往門裏拽,口中不停嬌笑:“七郎怎的多日不來?想殺奴奴了!”
李承晚哈哈一笑:“慧娘莫急,今日李郎才是貴客。”說着,沖李誠中努了努嘴,那慧娘又歡天喜地的上前抱住李誠中的胳膊:“貴客真是生得雄壯,奴奴隻恨不能早與貴客相識!”
就這門口的一番牽扯,便讓李誠中心頭大悅,暗道還是古代的服務态度講究啊!
原本李承晚是預訂了雅間的,但李誠中今生首次嫖院,對這一切很是好奇,又見大堂散座中人頭湧動,十分熱鬧,便想先在堂上看看,“以觀風俗”。李承晚便讓那老鸨在堂上尋一處席位,布上酒水果品,三人在堂上坐了下來。
李承晚湊過頭來笑道:“宣節,今日又逢旬日,行首們都要出來獻藝,故此十分熱鬧。”
這麽一說,李誠中才明白,感情碰上演出季了,興緻又高了幾分。
過不多時,客人越來越多,将大堂擠得滿滿當當,就見慧娘忙裏忙外的張羅,在廳堂沿角處添置了許多桌案和腳凳。她又抽空帶了幾個女妓過來陪着,便又去忙了。
李承晚是這裏的熟客,和那幾個女妓也認識,調笑之間便将席上的氣氛熱絡起來。王思禮則規規矩矩的在一旁陪着,也不多說話,反而是幾個女妓主動挑逗他。
李誠中打聽今晚獻藝的行首花魁都有誰,幾個女妓七嘴八舌,一陣鳥語花香之後,他聽明白了,明月松風閣三大花魁,如娘、杜清秋、婉枝,如娘善唱、杜清秋善琴、婉枝善舞,今夜獻藝的是如娘和杜清秋,婉枝身體不适,由另一舞伎代舞。
說到這裏,李承晚在一旁擠眉弄眼,搞得李誠中有些不好意思。
正說着,就聽幾聲竹梆響起,堂上逐漸安靜下來。藝台上的簾幕掀開,一個華服女子坐于台上,手上掌着樂闆,輕輕一扣,簾後樂師便開始起樂。
樂曲十分歡快,女子唇齒輕吐,極快的随着曲調唱了起來。李誠中也聽不懂唱得是什麽,就聽那女子越唱越快,到了最後竟然毫不停歇換氣,一句唱詞長綿不斷,偏又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仿佛字與字之間毫不相幹。唱到後來,堂上賓客都大聲叫好,喝彩聲響成一片。
這隻是開場小調,半盞茶便唱完。女子起身施禮,頓時有管事的開始大聲唱名,無概乎哪個豪客賞錢幾貫之類。
稍停片刻,女子又開始唱起來,這次卻是慢曲,嗓音圓潤悠遠,略帶悲傷。
李誠中身旁的女妓歎道:“如娘的功夫到了極緻了,一曲《蘇幕遮》唱出了别寒冷意。”
李誠中完全聽不懂,也欣賞不了,那種感覺,就好像穿越前看電視,偶爾調台的時候看到正在放什麽歌劇或是美聲唱法,他一般都是立刻換台的。但見周圍人都聽得如醉如癡,他便隻能耐着性子聽下去,一邊正襟危坐,一邊偷偷打量身邊各桌上的客人。…,
舞伎綠釉是婉枝在明月松風閣最爲交好的姊妹,今日婉枝不想登台,便拟由她代舞。可她登台的機會很少,從來都是伴舞的角色,這會兒便很是緊張,忍不住在台後掀開簾幕偷眼觀瞧大堂。略略掃了一遍廳堂内的客人,綠釉眼前一亮,連忙往婉枝的房間跑去。
婉枝正對着銅鏡發呆,前日因爲好奇,去少師府助舞,卻不想稀裏糊塗就破了自己保持十八年的身子。回來後整個人都像被抽了魂一樣,除了發呆,還是發呆。
這件事情當然瞞不住,老鸨慧娘第一個得知了消息,當即在她面前大哭大鬧了好半天,原因無他,婉枝的破瓜沒有收到任何效益,她離開少師府的時候,甚至連賞錢都沒要。
婉枝沒有過多搭理慧娘,她隻是冷冷的告訴慧娘,過幾日就要離開明月松風閣,那個李宣節會來爲她贖身。
慧娘驚呆了,問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瘋了,客人酒後的胡言亂語也會當真?而且慧娘還大聲質問她,就算那個姓李的家夥真來爲她贖身,她難道還真願意跟着去關外那種苦寒之地?姓李的隻是邊軍一個小小的宣節校尉,多少幽州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要納你婉枝爲妾,錦衣玉食的日子你不過,怎麽就想着往關外跑?
面對慧娘的質問,婉枝緊咬嘴唇一句話不說,她知道慧娘是爲了她好,但她是個極爲執拗固執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想和别人談。
其實婉枝自己都覺得自己真的發瘋了,李宣節其貌不揚,除了個子高一些、爲人豪爽一些之外,到底哪裏吸引了自己呢?論豪富,他一個軍官能富到哪裏去?論官階,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宣節校尉而已。若說文采,他一個當兵打仗的,能有多高的才華?好,婉枝承認當日李誠中吟誦的那阙詞确實霸氣十足、胸襟無限,但這半阙詞在格律上又暴露了對方詞曲音律上的弱點,而且李誠中當場露了怯,沒有将詞的下半阙填完,婉枝甚至懷疑這半阙詞是否真是李誠中所作。
這兩天她就坐在自己房内,一步不出,整天都在想這個問題。是李誠中講述的關外征戰麽?亦或是他對自己贖身的承諾?爲什麽他像個登徒子一般上來輕薄自己的時候,自己竟然沒有憤怒?不僅沒有憤怒,被他擁在懷裏的時候竟然全身酸軟,無可抗拒?
婉枝不停的想,越想越深,她覺得那天晚上就像夢一樣,她有時候覺得對方是一個很豪爽的人,因爲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充滿了一種灑脫,又覺得對方是一個真正的偉丈夫,因爲他的經曆和故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同時她又覺得對方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因爲他看自己的眼神裏似乎有一種害羞和扭捏……
想不透、猜不透、看不透,婉枝陷入了自己的小世界中,沉溺其間而無法自拔。她有幾次想着想睡着了,夢裏又感覺自己身處對方結實而溫暖的懷裏,身體裏是對方堅強而有力的沖刺,那種感覺好疼,卻又好充實……
已經過了兩天了,難道對方真如慧娘所說,已經忘了自己的承諾嗎?婉枝有些擔心,她很想跟随對方去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感受那吹面凜冽的風沙,看那成群結隊的牛羊,在廣闊的天地裏起舞,騎馬奔行在旌旗如林的戰場。
正在期盼和忐忑之間,婉枝聽到了綠釉在身後的那一聲“李宣節來了”,頓時身子一顫,心裏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