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當年大唐統治東北的中樞早已殘破不堪,奚人也好、契丹人也罷,占據柳城後都極力修繕自家搶到的宅院,反而對于這座公署府衙渾沒在意。
品部大長老完失明出城跪降之後,原是打算騰出自家府邸供李誠中居住的,但李誠中路過都督府時卻徑直拐了進去,依照漢人習慣,很幹脆的将前營指揮中樞安置在了這裏,本人也隻是找了間還算完好的廂房居住,根本沒有時間享受占領者的福利。
李誠中坐在原都督府衙堂之上,流水階聽着手下軍官的禀報,發布各項命令,忙得一天到晚連起身的工夫都沒有。衙堂另一側,則是正在埋首檢點戶籍和卷宗的馮道。兩人現在合署辦公,一來是有事時便于協商,二來都督府中也沒有其他可用的房間了,外面臨時驅趕而來的上百工匠正在張老匠的帶領下對都督府内的各處所在進行大修。按照李誠中簡單實用的要求,大修工程還需半個多月才能完成。
關于戶籍清點、府庫盤查、卷宗整理等等接手柳城和燕郡的一應民事,李誠中甩開手全權交給了馮道,他現在考慮的是軍事問題。目前最急切的軍務便是征兵了。
白狼山北麓的大戰雖以前營的勝利告終,但前營士兵折損太過巨大,可謂傷亡過半。目前駐守在柳城中的前營士兵隻有百人,契丹降兵卻有五百多人,主客倒置的現象極其嚴重,稍不留神就會釀出禍事。這些降兵各成體系,有小郎君兀裏的人,有大長老完失明的人,還有一些則分屬其他幾位長老。
若是當時奔襲柳城的時候身邊沒有帶上小郎君兀裏,李誠中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會遇到怎樣的抵抗。不過一切都比較順利,有了兀裏的幫助,大長老完失明帶領衆長老降了,并且完失明還親自去了一趟燕郡,讓燕郡也降了。李誠中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兩城,這種幸運砸在他頭上,讓他暈眩了好幾天。
如今柳城内的契丹降兵是前營士兵的五倍之數,這還不算燕郡城内榮哥長老的四百人,更沒算上關押在白狼山軍寨的六百多人!而連上白狼山軍寨的留守士兵,李誠中的前營目前才二百多可戰之兵。
這幾天裏,李誠中便如身處時刻要噴發的火山口上一般,白天夜裏都坐卧不甯,他生怕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鬧出兵變大事,是以一直忙着處理降兵和征兵的事宜。
在處理降兵的問題上,李誠中采取了分而治之的原則。
降兵中有幾十個是兀裏的人,李誠中攻占白狼山契丹大營時從營帳中将他們救了出來。這些人本來在圖利的計劃中是要随兀裏陪斬的,這些效忠兀裏的人對大郎君圖利及支持圖利争奪品部俟斤的各位長老怨念很深,是李誠中可以暫時放心使用的。李誠中将這些人盡數交給了解裏,讓解裏的“狼軍”增加到百餘騎。
至于兀裏,李誠中讓他跟在身邊辦差,時刻不離視線。這是讓品部臣服的關鍵人物,李誠中暫時殺不得,便隻好緊盯着。當然,空口白話說了一大套,除了答允在合适的時機擁立他成爲品部俟斤外,還許諾到時候會賜予他大唐的敕封和诏命。至于什麽時候才算“合适的時機”——那總要等一切事情處理完畢。
賜予品部大唐的敕封和诏命,這個條件是馮道讓李誠中提出來的,李誠中不知道能否兌現,更不知道是否有用,起初也沒放在心上。…,
但馮道對此十分堅持,他認爲無論任何時候,中原各個朝代在周邊各族心中的正朔地位都是無法替代的,哪怕是如今羸弱到了極處的大唐,天子的威嚴在胡人心中依然占據着崇高的地位,能夠獲得大唐的冊封,在各族中依然是一件極爲榮耀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身處中原之外的胡人對大唐的認同感遠遠超過了各處手握軍權的藩鎮節帥。
馮道甚至舉了晉王李克用的例子來說明這個觀點,當黃賊兵進長安後,僖宗皇帝一紙诏書便令這個沙陀人舉兵勤王,将黃賊趕出了長安,其後更是曆經多年血戰,爲最終剿滅賊兵出了死力,爲大唐的國祚延存可謂立下汗馬功勞。
馮道還說,這個沙陀人對皇帝的衷心在天下各藩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還斷言,若是真有那麽一天,當大唐分崩離析的時候,最後一個繼續豎立大唐旗幟的藩鎮必然是河東軍。
李城中對這一段曆史不甚了解,但印象中唐末最著名的兩個軍閥其中之一便是李克用,他還記得似乎史書中對李克用的評價偏于負面,因此對馮道的觀點有些将信将疑。
李城中引用後世觀點駁斥馮道,說李克用之所以表現得似乎很衷心,其實不過是爲了鞏固自己的權勢而已,其實他的野心大大的有。比如,嗯,比如李城中穿越之後聽說過,似乎李克用十多年前曾攻入長安,而且還放了好大一把火,好像把大明宮都燒了。
馮道就反問李城中,如果穩固和擴張自己的地盤算是野心的話,如今天下有哪個藩鎮的節帥沒有野心呢?
至于李克用攻入長安一事,馮道問李城中,你知道李克用爲什麽攻打長安嗎?你知道皇帝當時是什麽處境嗎?
關于火燒大明宮一事,馮道問,你怎麽知道是李克用放的火?當時同入長安的還有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再說就算是河東軍放的火,你怎麽知道就是李克用下的命令?當日我盧龍軍貝州屠城之時,是劉大帥下的命令麽?還是周兵馬使做的決定?
對于馮道的一連串問題,李城中無法回答,他忽然醒悟過來,後世關于李克用的記載和評價,也是後世人所作,其實曆史怎麽書寫,是否真正符合事實,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不過他還是選擇了相信馮道,便按照馮道的說法提出來,允諾爲契丹品部的下一任俟斤求取朝廷的诏書和敕封。
沒想到這個條件一提出來便顯示了驚人的效果。兀裏聽說以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了,爲李誠中做起事來可謂盡心盡力、無怨無悔,經常在李誠中召喚他的時候虔誠的趴伏在李誠中腳下,畢恭畢敬的親吻李誠中的腳踝。
除此之外,兀裏甚至求肯李誠中收他爲義子!鑒于他的态度極其認真,又考慮到形勢需要,于是李誠中便多了一個比他僅僅小五歲的兒子。
不僅是兀裏,當長老們聽說李誠中願意爲品部未來的俟斤求告大唐天子的敕封和诏命的時候,對李誠中的配合态度陡然間熱烈起來,讓李誠中接手柳城和燕郡省了不少心。長老們那股子鞍前馬後的積極性讓李誠中麻煩大減的同時,也有些心下打鼓,如果這些契丹人發現自己的允諾隻不過是空口白話,一旦将來無法兌現時,會不會憤而暴動?
李誠中在占領白狼水畔契丹大營的時候,還在一座單獨的皮帳内發現了當初領兵攻擊過他多次的大胡子,這個大胡子圓睜着雙眼怒目相向,口中叽裏呱啦不住口的謾罵。除了沖李誠中大喊大叫外,大胡子還對着李誠中身旁的解裏不停口的喝斥着。李誠中聽不懂契丹話,便問解裏這個大胡子說了些什麽。…,
解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半天才回答李誠中:“大人,他叫可丹,是品部最出名的撻馬,武勇之名在草原上都是十分響亮的,當年在大于越就任的八部聯盟大會上,我和他較量過……”解釋了半天,就是不說大胡子沖他嚷嚷了什麽。
解裏雖然不說,但李誠中也已經猜到了大胡子話裏的意思,無非就是那些不堪的言語罷了,他帶着一絲看樂子的心情又聽大胡子罵了一會兒,然後才問解裏:“如何?怎麽處理都聽你的。”
解裏猶豫着和大胡子說了幾句,那大胡子的謾罵聲卻更加高亢了,就見解裏臉色由尴尬而沉默,由沉默而陰郁,然後轉頭向李誠中道:“可丹是個勇士,就是腦子有些糊塗……”
李誠中一笑,拍了拍解裏的肩膀,溫言道:“真正的勇士不僅要勇武,還要眼界開闊,識得實務,所以他算不得勇士,頂多算是好勇鬥狠之徒罷了。你們契丹人中就是多了一些這樣的好勇鬥狠之輩,才讓這片草原充滿了殺戮。用我們漢人的話來說,這種人是帶有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的恐.怖.分.子,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促進民族團結。他們代表着落後和過去,而你和你手下的‘狼軍’,則代表着先進和未來。”說完,李誠中肚裏暗自好笑,又補充道:“你們代表着最廣大契丹人民的根本利益,你們才是契丹發展的正确方向!”
于是可丹死了,但是可丹的死因被李誠中人爲改造,他的對外說法是,可丹死于亂軍之中。
……
有了解裏“狼軍”的坐鎮,李誠中處理降兵問題便從容了許多。對于各部長老,他極盡安撫之能事。除了允許這些長老繼續居住在安逸舒适的宅院之中外,李誠中還允諾爲他們向大唐求官,這種政策是大唐對邊關外族采取的一貫政策,在天寶年間一度十分盛行。這種政策除了授予各族首領以官職外,本來還要劃出區域讓其自治,是爲“羁縻”之策。
但李誠中對後一項直接無視了,不但不提,還讓各位長老将兵權交了出來,打亂之後插入前營各夥之中,于是各夥夥長成了有實無名的隊官,手下除了九名前營士兵外,還統管着四十名分到的契丹降兵。
至于燕郡城的榮哥,李城中目前無法顧及,一來柳城諸事尚未安定,手上的事務千頭萬緒,他騰不出精力去處理燕郡的交接;二來他現在也沒有兵力去真正掌握燕郡,就算榮哥把燕郡城交給他,他還是得依靠契丹兵去掌控,畢竟燕郡以東還有契丹烏隗部的存在,與其現在就和烏隗部對上,不如彼此裝糊塗,暫時安于現狀。好在榮哥一族上下數十口都在柳城之中,這些人也算是他捏在手上的人質,不怕榮哥不就範。
就李城中想來,榮哥長老手握四百契丹兵,又占據着燕郡城,身後還有烏隗部的支援,之所以聽從大長老完失明的勸告舉城易幟,恐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家人在柳城。他放任榮哥長老繼續駐守燕郡的另一個用意,還有防範契丹烏隗部的原因,大家都是契丹人,你烏隗部總不好意思來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