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東依醫巫闾山之腰,西臨白狼水之尾,當遼西故道之沖要,曆來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時爲孤竹國之屬,戰國時期,燕國設遼西郡,漢代以後改爲昌黎縣。隋置燕郡,大唐德宗貞元二年,升燕郡守捉城爲軍城,置鎮安軍。随着大唐日益嚴重的内憂外患,建立了海東盛國的粟末靺鞨人将勢力擴展至營州,趁大唐在關外各軍州逐漸撤并之時,将遼西故郡悄然納入了領土治下。
任何帝國在建立百多年後,都會遇到各種紛亂複雜的問題,經曆了百年強盛的渤海國也同樣如此,從上任國主大玄錫起,渤海國開始走上了衰微的道路。宗室貴族和整個統治高層日益腐朽,朝堂内部争權奪利,北方黑水靺鞨諸部反抗激烈,這些都嚴重地削弱了渤海國的國力。大玮瑎登位之後,不但不奮力振作,反而變本加厲,将渤海國折騰得烏煙瘴氣。
若是放在平日倒也罷了,大唐内部也是一番亂象,皇帝羸弱,諸侯紛争,哥倆誰也别管誰的事兒,你玩你的烽煙四起,我過我的紙醉金迷,也算各得其所。可是如今卻出了個契丹,渤海國頓時就情況不妙了。随着契丹各部的輪番東進,渤海國今天丢一塊草場、明日失一座城,雖說本國的土地至今未有損傷,但背着大唐偷摸侵蝕而來的地盤卻日漸被契丹人蠶食得不成樣子。
白狼水下遊,當地人又稱大淩河,河畔便是遼西故郡城——燕郡。這座城池在渤海國的統轄下并沒有認真修葺過,不到兩丈高的城牆上到處都是殘破的坑窪,原定的守戰器具也數十年如一日般依然停留在賬冊之上,所撥付的一應款項全部都被經手的上下官吏和武将們揣入了自家腰包。在這樣一座簡陋殘破的城牆裏面,卻林立着各色茶肆、酒樓、勾欄,以及貴族和官吏們的豪華宅院。
城頭上布滿了守軍,他們身着唐軍服色、手持唐制橫刀和木槍,就連城樓上無力飄垂着的将旗也與唐軍相似,半弧形的團旗後面飄揚着幾縷析羽,若非旗面上繡着彎彎曲曲的靺鞨文,看上去便與中原的大唐一般無異。這就是一切襲抄唐制的渤海國,渤海人崇敬大唐、學習大唐,接受大唐冊封,遵循大唐管轄,不僅深受大唐文化的熏染,就連朝政軍制也一律沿襲大唐。後世高句麗人自認爲是漢文化正朔的思想根源,便來自于此。
這樣的防守在善戰的契丹人眼裏,真個算不上什麽,隻需半日,必然一鼓而下!
準備功城的是來自柳城的契丹品部兩千餘人,一千正兵、一千輔兵。說實話,這點兵力與城頭的渤海人相比,僅僅也就是旗鼓相當罷了。城中也有兩千渤海人駐守,雙方兵力一樣,隻不過區别在于,城下契丹人是挾大勝之威而來,城頭渤海人卻是敗軍之身。
三天前的大淩河一戰,兩千契丹人和三千渤海軍列陣相對。甫一交鋒,渤海軍便有些頂不住了,在契丹人兇猛的攻擊下陣列不住後退。契丹品部大郎君圖利見此良機毫不猶豫,立刻親領一百精騎沖陣,頓時将本就搖搖欲墜的渤海軍陣沖潰,陣斬千人,渤海殘軍逃入遼西故郡城,憑城死守。
契丹人沒有趁渤海軍新敗而立即搶城,反而在城外慢吞吞紮下營帳,聽憑渤海軍在城中整頓清理,并放開郡城東門,任渤海傳騎自由進出。…,
圖利一直壓制着手下勇士們争相登城的請戰要求,同時将手頭所有的遊騎撒了出去,重點放在燕郡城與東方一百多裏外懷遠軍的方向上,靜候着消息。
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天,就當圖利自己都有些懷疑自己判斷的時候,遊騎終于傳回來了他需要的消息——懷遠軍方向的渤海援兵正在向這裏開過來,距燕郡城約六十裏。
“多少人?騎步各多少?甲胄兵刃如何?弓手幾人?”圖利盯着回來禀告的撻馬,仔細問着。
聽遊騎詳細禀明後,圖利長長吐了口氣。兩千五百人的渤海軍,馬步各半,與之前掌握的情報相吻合,看來渤海國方面懷遠軍是大軍盡出了,也不枉圖利在燕郡城下苦等多日。懷遠軍是目前渤海國在整個營州最後的軍力,那座城池是渤海國控制遼西的重要軍鎮,防禦比燕郡要嚴整得多,攻打起來也必然費力得多。雖說圖利有信心拿下懷遠,但無論如何,在野戰中殲滅懷遠軍所承受的損失都要比強行攻城來得輕微許多。
一戰而定營州,這是圖利最期盼的結果,此次東征已經耽誤得太久,也到了和那個跑到了白狼山附近的弟弟算賬的時候了,品部隻能有一個俟斤,這個俟斤将由部落諸長老推舉産生,這是契丹人千年以來的固有傳統,任何人想要擅自違背這一傳統,都要付出血的代價,哪怕是親兄弟也一樣!
圖利帶了一千名正兵和所有的撻馬精銳出征,每人配備雙馬,以保證戰力的可持續性。他領軍繞着城外兜了一個大圈子,避過燕郡守軍的視野,然後向東急行軍前進。同時,他下令遊騎封鎖燕郡四門,徹底掐斷燕郡守軍對外聯絡的通道。其餘的輔兵都留在了燕郡城下,他們将虛張聲勢,震懾燕郡。
匆忙赴援的懷遠軍在距離燕郡還有三十裏的西林夾溝遭遇了契丹騎兵的突擊,突擊來自于身後,而懷遠軍的警惕方向則是前方。負責殿後的幾百名步卒在校尉的指揮下匆忙之間轉身向後,努力排列出一個方陣來試圖抵抗。但此時的渤海國早已沒有了當年海東盛國的鼎盛氣象,靺鞨人也失去了當年大敗唐軍勇武軍威,不僅陣型稀松,士卒也膽魄全無,再加上急于趕路而導緻的軍卒疲勞不堪,在數十名契丹撻馬的第一輪沖殺下,殿後的數百名步卒便做出了所有末代國家軍隊的共有行爲,毫不猶豫的扔下兵刃旗幟四散奔逃。
懷遠軍的崩潰速度相當驚人,快得令絕大多數契丹騎兵都沒有回過神來。靺鞨人丢下一切可能妨礙他們奔逃的拖累和負重:兵刃弓矢、旗幟甲胄、糧草辎重,然後不顧一切的逃竄。
圖利選擇在西林夾溝突擊懷遠軍,是爲了更好的隐蔽自己的行蹤,這片低緩的丘陵可以給伏兵以有效的遮蔽,令契丹騎兵的攻擊達到最大的突然性,并且讓他也如願以償達成了繞過靺鞨人前隊騎兵主力、自後發起沖鋒的戰術意圖。
契丹騎兵驅趕着潰敗的靺鞨人一路向前,将懷遠軍尚未來得及轉向的前隊沖了個稀裏嘩啦。懷遠軍的前隊爲騎兵主力,他們在主将的召集下努力撥轉馬頭,試圖迎擊契丹騎兵的沖擊。但這種努力卻顯得那麽蒼白無力,在自家步卒的亡命奔逃中,一個個集結起來的騎隊被逃亡的步卒洪流沖散,隻得慌亂的跟随在大隊潰兵中,向下一個集結起來的騎隊卷了過去。…,
無力扭轉敗局的懷遠軍主将和手下親衛隻得匆忙向燕郡城方向逃竄,上百騎兵簇擁在一起,目标十分明顯。圖利幹脆呼喚兒郎們放棄其他方向的逃敵,死死咬住了這夥兒靺鞨人。在撻馬勇士的輪番沖擊下,圖利終于在對手逃入燕郡城之前将他們攔了下來,并且在燕郡城下親手斬了靺鞨人的主将。
西林夾溝一戰,圖利擊潰了靺鞨人在營州的最後一支可戰的軍力,眼見着整個營州将再無抗手,品部的實力攀上了二百年來未有之頂峰!
當着燕郡城中數千軍民的面,援軍主将在城下被契丹人陣斬,這一殘酷事實極大的打擊了守成軍隊的士氣。圖利毫不停留,當即下令攻城。低矮殘破的城牆哪裏放在契丹人的眼裏,他們在征戰中早已學會了如何攻城。雖然沒有中原漢人那種大型攻城器具,但這座燕郡城是絕對難不倒契丹人的。
在契丹人精準的弓箭點射下,城頭守軍不敢露面,契丹人很輕松的就在城牆下架起了十多具簡易木梯,一個個契丹勇士攀爬木梯而上,随即躍入城牆。由于年久失修,燕郡城的城牆上滿是坑窪和凹洞,城牆又低矮不堪,于是許多身手矯捷之輩幹脆口含兵刃,徒手攀爬起城牆來。依仗着個人攀城的能力和武勇,契丹人輕易就登上了城頭,并在城牆上牢牢立住了陣腳。
不到半個時辰,守成軍隊在城頭上的抵抗被逐一肅清,攻上城頭的契丹士卒将守軍趕下城牆後,直接撲入了城内。
圖利看着城頭靺鞨人的将旗墜落城下,緊了大半年的臉色終于和緩下來,甚至,還展露出一絲微笑。跟随他出征的幾位部落長老見到圖利的笑容,心情也随之舒暢了幾分,人人心中都松了口氣。自從小郎君兀裏出走之後,大夥兒就沒見圖利笑過,沉悶的氣氛一直壓抑在整個部落上空,令大夥兒都要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