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劉仁恭登上節度使大位,與盧台軍使趙元德達成默契,趙元德退居幕後,其一手掌控的霸都騎則得到劉仁恭的大力關照,劉仁恭也通過擴充霸都騎的方式往裏面陸續塞了不少人,周知裕便從衙内軍調至霸都騎,領一都之職。
年前節度府計議南征魏博,爲了壯大南下軍色,便新募了萬餘健卒,周知裕再度得到升遷,由霸都騎調至健卒營,奉命籌建健卒前營,貝州一戰後因破城大功,遷健卒五營都指揮使。
再往後,盧龍軍進行了大規模的整軍,周知裕自請戍邊,出任平州兵馬使兼榆關守捉使,終于成爲了盧龍軍新崛起的一方軍頭。
在周知裕的整個從軍曆程中,張龍始終追随在他身後,雖然本身才智中平,但在周知裕的關照下,也逐漸水漲船高,階别由什麽都不是的大頭兵,而成爲了仁勇校尉、正九品上。
張龍也算是曆經殺伐的老兵了,這輩子跟随周知裕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戍邊時和關外胡虜作戰,讨伐原盧龍節度留後李匡籌時和李匡籌的牙軍交鋒,其後抵抗河東軍入寇、攻掠義昌節度三州、降服成德軍、南征魏博……無數場戰事中,張龍都或直接或間接的參與其中,算得上經驗豐富、資曆深厚。
周知裕将平州軍募軍一事交由張龍主持,張龍心裏自然明白是什麽意思,這是周知裕要大用他的前兆。張龍如今也三十有六了,經曆過無數次戰事的磨砺,在這個年歲上,他早已沒有了年輕人那種驟逢高位的輕佻和亢奮,有的隻是更加的小心謹慎,一切舉止都如履薄冰。
他雖然從來沒有出任過隊官以上軍官,從來沒有真正指揮過士兵作戰,但經曆那麽多戰事,又一直在周知裕身邊,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有了些心得。因此,整個募兵一事進展得極爲順利,在周知裕規定的期限内完成了募兵的數額。募兵不是簡單的事情,這項事務涉及方方面面:招試難民青壯、發放募兵支費、籌辦軍器甲具、分派和安置新兵、管理新兵的吃喝拉撒睡、對新兵開展初步的軍法宣教……
但是張龍深知,籌辦募兵和指揮作戰是兩碼事,對于将來能否真正指揮作戰,他心裏仍然忐忑不安。他并不嫉妒那個南征魏博時才剛入軍伍,大半年過去便在平州軍中聲名鵲起的李誠中,李誠中短短旬月内階别連跳數級,由陪戎副尉而禦侮副尉,官職也有夥長而隊正、由隊正而都頭,如今已經獨擋一面;他也不眼紅那個同爲親衛,但資曆遠比自己來得淺、如今也已獨自領軍鎮守榆關的趙在禮,他反而很高興能夠看到自家将主周知裕麾下的逐漸壯大、年輕軍官的茁壯成長。張龍是周知裕身邊的老人,他對這個團體的關心一點也不比周知裕少。
李誠中憑借尚未經過任何操練的新募之軍,就能接連在榆關和白狼山赢得和契丹人作戰的勝利,這份本事,張龍自問是遠遠不及的。趙在禮雖是家中庶出,但其顯赫的家世也不是張龍這個三代農夫出身的人可以攀比,何況趙在禮書讀得很好,對此,張龍一直很是敬佩。對這兩個年輕人将來究竟會成長到何種地步,張龍想不透,他隻能大緻感覺應該不會低。…,
基于上述原因,當張龍接到周知裕頒發的委任告身時,感到很是惶恐。這份告身中,委任張龍爲平州軍馬步虞侯、秩别禦侮校尉、從八品上,除了正式除授他實職官銜外,足足将他的秩别提升了兩級。
周知裕見張龍接過委任告身時,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不由奇怪:“泉河,似乎有心事?”張龍表字泉河,這個表字還是周知裕當年學着讀書的時候爲手下這個最衷心的親衛所起,這也是兩人關系親厚的最直接表現。
張龍想了想,小聲問:“不知李誠中和幹臣老弟……”卻沒有說下去,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周知裕一聽就笑了,他對張龍的性子非常熟悉,知道對方不是要跟李誠中和趙在禮别苗頭,而是爲自己驟然提拔而不安。當下溫言道:“泉河,你跟随某也有多年了……”
張龍接口道:“十二年另三個月。”他說的是光啓二年的事情,當時劉仁恭鎮戍妫州龍門,周知裕在劉仁恭部下擔任夥長,張龍那個時候便是周知裕夥裏的老弟兄。其後周知裕被劉仁恭看中,調任親衛,便通過一系列努力,堪堪将張龍提拔爲伍長。自那個時候起,兩人之間便結下了深厚的交情,這種交情中既有戰友之情,也有兄弟之誼,更有師長之恩。
周知裕歎了口氣:“十二年了,你随某大大小小打了無數次仗,你救過某三次命,某也救過你兩回,這份生死之情,在如今的平州軍中是獨一份的。某這些年來也有了些成就,如今更是平州軍一方軍頭了罷,但你卻仍是某的親衛……說起來,某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張龍忙道:“老夥長說哪裏話來,某自家知道自家事,以某的才幹,其實是不合領兵的。某最大的心願,還是跟随在老夥長身邊,看着咱們平州軍逐漸壯大,将來也能夠在幽州說得上話。”
“這一天不遠了……”周知裕望向幽州方向,微微一笑,道:“既然泉河知曉自家事,某就明說了,李誠中某是要大用的,這人能打仗,有擔當,将來是咱平州軍的一柄利刃;趙幹臣某也不能撇在一邊,他的家世你也知道,将來對咱們平州軍,也有極大用處。至于泉河你……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且不提你跟随某身邊那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咱們平州軍從一無所有到如今的雛形初顯,你也是立有大功的。你的性子穩重、耐心、勤勉,才具不在沙場之上,而在于打理軍務之間。某的用心裏,你将來是要做整個平州軍都虞候的。幫某看好這個家,莫讓咱們辛苦打下來的這方天地崩散離析,這是你的最大責任。”
張龍心頭一熱,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就見周知裕從桌案上取過兩份告身,遞給張龍:“此去白狼山押運軍辎,路途兇險,泉河要小心在意。另外,這兩份委任告身是給幹臣和李誠中的,你到時候代某宣讀。”
張龍接過來展開一看,見到兩人的委任官職和階别,才終于松了口氣。
周知裕又遞過去一沓告身:“這是榆關和白狼山其他軍官的委任告身,泉河也一并宣讀。到了白狼山,李誠中若是還有什麽需求的話,你就看着辦,能夠做主的就當場做主,做不了主的便回來與某分說。”
張龍答應了,轉身離去,他已經将車陣演練成型,就等周知裕一聲令下,便要啓程奔赴白狼山。…,
臨走時,張龍又被周知裕叫住:“李誠中跟随某也有大半年了,至今不知他的表字,如今他也是咱平州軍中的一号人物了……”
張龍點點頭,他明白了周知裕的意思。一直以來,大夥兒都以官職和秩别稱呼李誠中,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麽表字。周知裕這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想爲李誠中取表字。
表字不僅是人們相互間的一種簡單稱謂,更代表着你的出身、背景和依靠。當男子成年之後,家中長輩總要去拜請認識的長者爲孩子取表字,這個長者應當是家中所結識最值得尊敬的人,或者說,最有分量的人,而長者也不會輕易答允,但凡答允,就意味着這位長者對你或你家人的認可。而在軍中,許多大頭兵是沒有表字的,上官也會贈與自己得意的下屬以表字。
這種上級之于下級,或者前輩之于後進的表字贈與,已經成爲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說白一些,就是拉攏人的最佳手段。誰給你取了表字,那麽這個贈你表字的人就會被認爲是你的尊長,他以及他身後的勢力也會成爲你的背景和依靠。将來你受了欺負或者遭遇不公的對待,給你取表字的人和他身後的勢力,就有義務爲你出頭;反之,尊重并聽從贈與你表字者的吩咐,将其作爲你的師長來看待,也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這種關系,就好像劉仁恭和周知裕、周知裕和張龍。
當初李誠中還是大頭兵的時候,沒有表字也還罷了,如今已經成長爲獨擋一面的軍将,有一個表字也成爲當務之急,否則就代表着他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他的出身問題就會一直高懸頭頂,在整個幽州,他遲早要爲此遭人鄙薄,對于将來的繼續升遷也會成爲一種無形的障礙。
周知裕想爲李誠中取表字,說明他對李誠中的看重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高的高度,迫切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拉攏李誠中。但是作爲上官和長者,他不能明說,隻能讓李誠中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來。一旦李誠中主動提出這個要求,就等同于向周知裕表示效忠,正式從明面上進入周知裕的體系,而且還是核心體系。
對于張龍來說,他也很希望看到這一點,當周知裕贈與李誠中表字之後,他和李誠中也就同時建立起了一種穩固的内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