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榆關向西北四百裏,是長城重地盧龍塞,駐紮在這裏的是秩正五品下、甯遠将軍李承約。南征之時,李承約任山後八軍巡檢使,與高家兄弟一起,統帥盧龍軍中的山後子弟兵。山後子弟兵出自妫州、蔚州、雲州等燕山以西之地,位在幽燕與河東交接之處,含西奚、契丹、室韋、沙陀突厥、霫、土渾等各族子弟。這些人受漢文明數百年影響潤澤,早已成爲了漢人中的一份子,卻保留着遊牧民族特有的彪悍之氣,向來就是盧龍軍中一支不可輕忽的力量。
南征慘敗之後,山後子弟兵在盧龍軍整軍時被分爲兩部分,一支由李承約統帥,駐紮在盧龍塞備邊,李承約本人則出任鹽城守捉使;另一支由高家兄弟帶領,回到妫州孔嶺關這一山後子弟的發源地,改編爲妫州地方鎮軍。
李承約和高家兄弟當然知道這是大帥劉仁恭借機排擠山後子弟,豎立中軍威權的舉措,但形勢比人強,此刻的山後子弟已不再是當年高思繼将軍在世時的山後軍,所以李承約和高家兄弟隻能尊令行事,開赴北疆。
何況,戍邊守禦向來是武人不可推卸的職責,李承約本人對此其實并無太多抵觸,遠離了幽州争權奪利的漩渦,邊塞的風沙雖然嚴厲,卻顯得更加純粹。隻是……也不知那位小娘子如今卻是怎樣了……
他在南征慘敗之後,又逢盧龍軍整軍,心緒十分不佳,便獨自一人前往幽州城内著名的明月酒樓飲酒。借酒澆愁愁更愁,越愁越容易醉,喝醉了的李承約身上沒帶錢鈔,無力會賬,被掌櫃和小二好一陣奚落羞辱,他大怒之下想要動武,無奈身子不聽使喚,身邊又無親衛,于是反挨了好一通臭揍。
當時李承約趴在酒樓前的大街上,一邊聽着酒樓店家的奚落和謾罵,一邊嘔吐得腸子都要出來了,正在羞憤交加中,他暈暈乎乎間看到一個素色衣裙的年輕女娘從圍觀的人群中出來,幫他付了酒錢,然後雇了一架闆車,并且輕聲詢問他歇息的處所。再後來,他就睡了過去,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心裏滿是那個年輕女娘微笑的容顔,那容顔……好美!
再後來,他把這件事情和高家兄弟、王思同幾個好朋友說了,幾個朋友都答允幫他尋找。高行周還問他是不是相中了那位女娘,李承約紅着臉解釋說,隻是想報恩,然後引得衆人一陣大笑。王思同還想去找那家明月酒樓的掌櫃晦氣,卻被高行周攔了下來。
“明月酒樓的東家是誰知道麽?”高行周冷笑着問王思同。
“某管他是誰!掀翻了再說!敢動某家哥哥,某帶兵把他們剿了!”王思同梗着脖子道。
李承約拍了拍王思同的肩,歎了口氣:“老四别莽撞,這口氣某忍了。何況某當時确實理虧。”
高行周冷着臉斥道:“你去剿啊!把你的銀葫蘆都全部帶上!還有多少人?有一千麽?你去看看打不打得過義兒軍!”…,
王思同張着大嘴吃吃道:“……是……是衙内?”
高行珪也上來勸道:“算了,眼下正在整軍的當口,人家正要找話茬收拾咱們弟兄呢,先忍忍。且看将來!”
王思同的父親王敬柔是盧龍軍中說話極爲有分量的老軍頭,當年劉仁恭還未得志的時候,爲了巴結這位老将,便将妹妹嫁給了王敬柔,生下了王思同(注1)。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思同其實算得上劉仁恭的親外甥。但當此亂世之際,哪裏顧得上什麽血親關系,繼承了父親勢力的同時,王思同的銀葫蘆都也成了盧龍軍中軍之外一座獨立的山頭,于是也在這次整軍的時候成爲了整治對象。因此,王思同聽說明月酒樓是劉守光的店鋪,便也隻能忍下了。
之後,李承約一直想找到當時那位女娘,好對人家道一聲謝,另外,他還想再看看一直纏繞在夢中的那副美貌容顔,隻不過整軍方案下得很快,他無奈之下隻能離開了幽州。
“三哥,想什麽呢?還在想那位女娘?哈哈,放心,某離開前已經布置人手,繼續幫哥哥尋找了……呃……哥哥專注一些,契丹人又上來了。”王思同在關城上盯着契丹人湧上來的大隊,連忙提醒李承約。
李承約忙将心中的旖念抛開,指揮士卒做好準備。
最近這些時日,關外的契丹人越發猖獗起來,不僅肆無忌憚的擄掠關外百姓,而且數次直抵關門下挑釁。手下隻有八百人的李承約苦于兵力不足,隻能緊守關城,眼睜睜看着契丹人在關外肆虐。誰想契丹人竟然得寸進尺,十日前彙集了數千人,突然開始猛攻盧龍塞關城。李承約眼見形勢緊迫,便向鄰近的洪水守捉使王思同求援。
王思同原爲銀葫蘆都指揮使,在整軍時被調任洪水守捉使,他手下的一千銀葫蘆都也改爲了邊關鎮軍随同來到盧龍塞旁的洪水關。他和李承約情同手足,聽得訊息後立刻點起五百銀葫蘆都精銳趕赴盧龍塞關城,與李承約兵合一處後達到了一千三百人,終于穩住了形勢。兩軍就在燕山山脈中的盧龍塞附近反複厮殺,傷亡都自不小。
等到将這次契丹人的攻勢打下去,王思同喘着氣來找李承約。李承約正在清點損失,這一仗他手下的山後子弟戰死九人,重傷七人,輕傷三十餘人。重傷的那七人中,有一個眼見不活了,李承約拉着那傷者的手良久不語,過了片刻,傷者頭一歪,李承約輕輕将他的眼睑合上。
王思同等了一會兒,見李承約一一探查完畢後方道:“三哥,某手下也死了一個,傷了六個。這些天裏,一共傷亡了六十多個弟兄,這麽打下去不是辦法。某仔細看了,這次攻上來的不隻是契丹人,還有一部分是靺鞨人……”王思同手下的銀葫蘆都以弓箭著稱,大部分都是射手,在守城中還損失了那麽多人,實在有點心痛。
李承約點點頭,道:“是啊,敵人似乎越打越多,某推測,他們可能征服了靺鞨。”
王思同忙道:“既如此,某帶弟兄下到關塞北側,打他們個埋伏可好?這般硬守,損失實在有點大。”
李承約想了想,道:“也罷,出去打一打也好。隻是你的銀葫蘆都不擅近戰,某給你一百個弟兄,你且小心!”
王思同一笑:“省得了!哥哥放心就是!”說罷,便下去布置了。…,
這個月裏,不僅是榆關和盧龍塞吃緊,沿長城一線的北口、鎮遠、薊門、孔嶺等各處關口全面告急。契丹人一改往年隻是劫掠和騷擾的作戰方式,向長城各處發起了全面攻勢。
幽州節度府,大帥劉仁恭坐于帥案之後,閉目傾聽着節度判官劉知溫的禀告。
“……按照各處關口上報的情況來看,契丹人在榆關投入七百人,在盧龍塞爲三千人,北口兩千三百人、鎮遠九百人、薊門六百人、孔嶺關一千三百人,總計近九千人。此外,妫州廣邊軍、龍門縣等處也發現了契丹遊騎的蹤迹。”劉知溫詳細解說着當前的形勢,說到口幹處,也不客氣,直接取過身旁案幾上的茶水,一口飲盡。
劉知溫本爲節度府行軍參軍事,在魏州一戰中獻土城之計而被劉仁恭賞識,回到幽州後更提出一整套詳細可行的整軍計劃,于是被劉仁恭任命爲節度判官,倚爲腹心。中、晚唐時期,節度判官權勢極重,不僅在政治民、發布政令,而且勾當軍機、參與謀算,隐隐有副使之責。劉知溫當上了盧龍軍節度判官之後,盡心竭力爲大帥劉仁恭效力,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除了讓劉仁恭的中軍地位更加穩固外,更是初步緩解了收支緊張的狀況。
頓了頓,他接着道:“當下已經明确的是,榆關方向的敵人是契丹品部,鎮遠方向的敵人是契丹疊剌部,盧龍塞方向是突舉部,其中還有很多靺鞨人……”
劉仁恭忽然睜眼,插口道:“攻破鎮遠的就是疊剌部?疊剌部是契丹最強的部落,某幾年前曾與他們交過手……他們當有六千至八千控弦之士才對,看來契丹人的主力尚未露面。”五天前,鎮遠關方向被契丹人突破,劉仁恭連忙派了部分衙内軍過去,契丹人才又退出了關口,卻已将該地三十裏的區域洗劫一空。
劉知溫點頭道:“大帥洞明。以某觀之,此番來襲雖然看似猛烈,其實仍是試探。”
劉仁恭問:“你們可有良策應對?”
劉知溫回道:“某等商議,拟調衙内回軍,向北阻擊契丹人寇邊。具體是……”他口中的衙内就是劉仁恭的二郎劉守光。劉仁恭一共生有兩個兒子,大郎劉守文親領義昌軍節度使,以滄州、景州、德州三州之地爲盧龍軍東南屏藩。二郎劉守光則籌備組建了義兒軍,領義兒軍指揮使,扼守住了盧龍軍南方重鎮河間,并且在河間立下大功,将前來撈撿便宜的成德軍打得大敗,還擒獲了悍将梁公儒和節度使王镕的獨子王昭祚。劉守光因此戰之功,又兼了衙内軍副都指揮使,衙内軍都指揮使由劉仁恭兼任,因此節度府上下又稱劉守光“衙内”。
沒等劉知溫說完,劉仁恭搖了搖頭:“調義兒軍北上?不可!咱們剛吃了敗仗,朱溫和李克用兩個匹夫對咱們虎視眈眈,隻是因爲相互牽制,才沒有下一步的動靜。如今守文的義昌軍已經傷了元氣,若是沒有守光坐鎮河間,南邊就會立刻空虛,雖說咱們拿住了王镕的心頭肉,但成德軍那幫跳梁小醜肯定不會就此甘心!和成德軍談得怎麽樣了?”
劉知溫道:“已經初步談妥了,按照大帥的方略,成德軍出錢十萬貫、絹五千匹、糧五萬石,東西到手後,咱們就歸還王昭祚和梁公儒。今後,成德軍還将每年送咱們同樣的數目酬軍。同時,成德軍徹底退出深州,節度府準備由李嚴出任深州刺史……”
注1:王敬柔娶的是劉仁恭的女兒,王思同實爲劉仁恭外孫,小說緣故進行了改編,各位看官姑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