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來到關下百步外便停了下來,慢慢擺開一個兩排的馬隊。頭一排的正中位置裏,一個頭戴皮盔、身着皮甲的絡腮胡子正對着關城指指點點,和左右議論着。
李誠中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孟徐興和焦成喬,兩人都搖了搖頭,示意距離過遠,無法射到。
雙方就在關上關下互相打量着,都沒什麽舉動。李誠中又轉頭看了看站立在關牆上的民夫,這些民夫都手持木槍,臉色煞白,很多人身形顫動,顯然是已經驚恐到了極點。
不能再這麽耗下去了,再耗下去,首先堅持不住的必定是這些充壯場面的民夫,到時候民夫們轉身逃跑,必定引發更大的混亂,說不定自己的甲都也會随之潰散。李誠中不敢再猶豫,連忙囑咐馮道在關牆上主持,自己帶着姜苗、王大郎、孟徐興、焦成喬等一幹軍官奔下了關城。
校場内的甲都方隊早已整肅完畢,李誠中下來後,見大夥兒都有些緊張,便強笑道:“怕什麽?就來了四十多個契丹人而已,能打的也隻有一半,咱們可足足有近百人!最後提醒你們,在轉身逃跑之前,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你們跑得快,還是四條腿的馬跑得快?”說完,他一揮手,當先往關城外行去。
姜苗緊緊跟在李誠中身後,其他軍官們則都加入到了隊列中,有他們這些南征時的老兵在,至少可以保證甲都不至于瞬間崩散。
鍾四郎深吸了一口氣,按照這兩天排練過無數次的方法,踩着圓點擡步而出。他是第一排第一個,他一行動,身後的士兵都習慣性的跟着開動起來。不多一會兒,甲都全體開出了關城,各人踩在了事先踩過無數次得圓點上,迅速排成了一個非常整齊的三排陣列。
甲都的主動出城列陣讓對面的契丹人很是有些意外,許多馬的馬蹄都開始不安的原地蹬踏着,在主人的控制下才沒有發出更大的躁動。他們這一年來縱橫關外,不知多少次擄掠到了榆關城下,從來沒有遇到過像樣的抵抗,就連關城内的守軍也從沒出關應戰過一次,因此忽然間都有些不知所措,竟然連馬上配着的刀槍箭矢都沒有去摘,隻是傻乎乎的看着甲都開出關城,然後迅速整好隊列。
此時,兩邊相距五十步,已經能夠清晰的看清對面人的模樣。李誠中站在甲都隊列的最前面,盯着對面第一排正中位置的那個契丹大胡子。大胡子也瞪着一雙銅鈴般的大眼,上下打量着李誠中。
經曆過貝州、魏州慘烈戰事的李誠中早已經不是當初穿越時的初哥,見識過太多殺戮的他,在兩軍相對的時候也不會再有那些害怕、恐懼、激動、興奮的情緒,這種狀況不是說他就不緊張,而是他已經具備了适應性,這種适應性或許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習慣”。
李誠中緊張的是,他手下的甲都是一支嶄新的隊伍,除了幾個老軍官之外,全是一水的難民青壯,這些難民青壯從來沒經過戰事的洗禮,他們甚至對眼前的契丹人還有着極大的畏懼。李誠中擔心對面的契丹人不管不顧的發起沖鋒,一旦這種情況發生,他估計甲都有九成的可能性瞬間崩潰。…,
李誠中不敢繼續這麽幹耗下去了,他沖對面的契丹大胡子笑了笑,左手摁在挎着的腰刀上,右手握拳高高舉起,大喝一聲:“舉槍!”
整個甲都按照之前排練過無數次的流程,第一排立刻将木槍持平,正對着當面的契丹人,第二排則将木槍架在了第一排弟兄的肩膀上。第三排的兩夥刀盾兵和一夥弓箭手也各自作出反應,将手中的兵刃準備好。這個流程大夥兒都很熟練,這兩天反反複複練了不知有多少遍,因此看上去十分齊整。
甲都這邊做了好準備,對面的契丹人立刻喧鬧起來,匆匆忙忙的将各自的刀槍提在了手上,還有幾個善射的則摘下弓箭,扣上箭矢,一邊對着甲都呼喝,一邊斜眼看着正中那個大胡子,等待大胡子的命令。
李誠中又大喝一聲:“殺!”甲都立刻跟着爆發出一片呼聲:“殺!”随着呼聲,甲都全體整齊的向前邁進一步。接下來是第二聲“殺!”,甲都隊列緊跟着又向前邁進。然後是第三聲……
第一聲呼喝的時候,甲都的聲音還有些拘謹,到了第三聲的時候,弟兄們的聲音都放了出來,驚得對面契丹人的戰馬“稀溜溜”往後挪動。
甲都喊完三聲、邁進三步之後,大夥兒都停了下來,他們把訓練的動作都做完了,剩下來,應該是都頭發出“轉身”的指令,然後大夥兒繼續踩着圓點回到關城内。可……對面就是契丹人,現在就回關城,似乎可能性不大,該怎麽辦?大夥兒都是一陣茫然,茫然中還帶着仍舊存在的一絲恐懼。
李誠中有些後悔,早知道就在第三排橫線上再加兩排,甲都就能繼續喊兩聲“殺”,然後邁進兩步。可現在,他隻能等待,等待着對方是攻是撤的決定。
他看到那個契丹大胡子擡起了右臂,緩慢的舉到了空中,他心裏一緊,心想完了,對方隻要一個沖擊,甲都肯定瞬間被打回原形!他無奈的等待着大胡子右臂下達的攻擊手勢,然後準備接受失敗的結果。也許,自己就要作爲一個不成功的穿越案例,就此埋骨在這裏了。
大胡子的右臂舉在空中,然後,向後擺了擺,兩排契丹騎兵便紛紛勒轉馬頭,跟随在大胡子身後,離開了榆關城下。
李誠中看着契丹人遠去的背影,長吸了口氣,暗叫僥幸,然後轉過身來,對着眼前呆若木雞般的甲都笑了笑,大聲道:“轉身!”甲都依照排練過無數次的隊形,在李誠中的指揮下回到了關城内,直到李誠中說完“解散”,才忽然爆發出一陣沖天的歡呼聲。
關城内甲都的熱烈情緒影響到了關城上的民夫,民夫們也開始歡呼起來,整個榆關之内一片喜氣洋洋。這一戰沒有發一支箭矢,沒有傷到一個契丹人,但,契丹人竟然在大夥兒面前轉身跑了!沒有經曆過被契丹人擄掠劫殺,一路逃亡的人是無法體會這些難民心中的激動和興奮的,他們有着太多的不可置信要呼喊,有着太多的委屈不甘要發洩,這種情緒甚至讓許多人當場痛哭了起來。
馮道從關城上下來,問李誠中:“如果當時契丹人真的沖過來,你怎麽辦?”
李誠中搖搖頭,笑道:“真要沖過來,咱們沒有一點辦法,隻能硬拼了,不過成功的希望不大,估計李某就要在此送命。”看着關城下歡呼雀躍的甲都士兵,他的信心忽然間大增:“但是,今天之後,便沒有‘如果’了,契丹人錯過了這次機會,就永遠沒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
馮道領着一半民夫開始伐木建造關門,另一半民夫則輪班值守在關城之上,經曆過這次與契丹人對峙之後,這些民夫似乎忽然間也壯起了不少膽子,其中有幾個膽大的還主動要求投軍。他們不敢來找李誠中,便去尋姜苗,姜苗便問李誠中能否在這些民夫中征募軍兵。
李誠中想了想,還是拒絕了,在沒有打破體制的力量之前,就必須老老實實的接受體制的束縛。他目前還是平州軍的一員,是兵馬使周知裕信任的軍官,與其這樣擅作主張的征募兵員,不如等周知裕來了以後大大方方的提出要求,想必周知裕也不會不答允。
爲了不讓這些民夫失望,他宣布,等兵馬使周知裕進駐榆關之後,他會提出請求,将願意從軍的民夫征募到自己隊伍中來,希望大夥兒耐心等候。
馮道将今日的一應經過詳細寫了下來,然後分别發往兵馬使府衙和刺史府衙。書信連夜發了出去,預計第二天夜裏便能送到兩位上官手中。信中沒有任何誇耀功績的言語,隻是平平實實就事論事,但相信兩位上官看完以後,對于李誠中的功勞應該是了然于心的,同時也會加緊增派援兵。
其實不用馮道寫信催促,第二披援兵便趕到了。援兵是左營乙都的兩個隊,隊官分别是李誠中的老相識張興重和周砍刀。按照兵馬使周知裕的吩咐,這兩個隊到達後,由左營甲都檢校都頭李誠中節制。随同乙都到來的還有五十名民夫組成的車隊,這些民夫是由刺史府派遣而來,統歸馮道使用。這些民夫攜帶的不僅有糧秣軍械,更有斧頭、榔頭等工具,其中更有幾個平州城内善于築房的熟練工頭。按照這幾個工頭的話來說,張刺史專門派他們過來幫助修砌關門和城樓的,就連原先榆關的關城圖紙都從平州府庫中翻檢了出來,一并帶了過來。
有了這批民夫幫忙,榆關的關門修築速度倍增,不到三天,巨大的關門便已經打造完畢,城門洞裏的腳手架也搭建了起來,隻需吊上去安裝好,再塗上黑漆便可。除此之外,關牆上燒毀的城樓也已經清理完畢,按照圖紙重新定好了基點,一等關門封上,便可全力開工建造。
這些事情馮道在全權主持,李誠中沒有過多關心,他現在一心琢磨的,就是怎樣把這兩都近兩百新兵整訓出來,以應付契丹人可能到來的第二次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