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裏,盧龍節度府實際控制區域已經退入關内,盧龍軍隻是沿邊牆設置諸關隘,以地方鎮兵守衛。關外原營州以北大片土地逐漸成爲無主之地,是契丹、西部奚、粟末靺鞨、白霫等各族遊獵的場所。尤其是契丹人,崛起之勢甚巨,每年南下的次數愈發頻繁,玄水以北、白狼水兩岸的肥沃土地都成了他們的牧場。當地漢人要麽逃亡關内,要麽被擄至北地,成爲契丹人的奴隸,更多不願背井離鄉的則艱難的掙紮求存。
尤其是這一次,契丹人趁盧龍軍南征之際大舉劫掠,契丹遊騎一度出現在榆關之下,城頭僅有的數十老弱鎮兵隻能眼睜睜看着契丹人在城外耀武揚威一番,然後驅趕着捕獲的漢人奴隸滿載而歸。
從幽州向東,經潞縣、玉田、石城,李誠中連續跑了三、四天才趕到平州。這也是他馬術不熟,若是換了軍中信使,兩ri半的工夫便可跑完這五百裏地。一路上,李誠中看到三三兩兩、衣裳褴褛的百姓沿官道向内地逃難,等到了平州城下,赫然發現城外四野裏到處都是從關外逃入的難民,這些人都用無力的眼神看着一路飛奔而過的李誠中,茫然中帶着不甘。
平州刺史府就在盧龍縣城,也就是平州城内。等李誠中進了城,才發現城裏逃難的百姓更多。好在平州刺史府設了十多處州棚,難民們好歹可以維持,沒有鬧出什麽事來。隻是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氣氛有些緊張。
李誠中在城門口驗過關防,打馬直奔刺史府,到了刺史府,卻被門口的胥吏告知張刺史不在府内,正各處視察。李誠中無奈,隻得在門房中耐心等候。
直到掌燈時分,李誠中才終于在刺史府書房内見到這位一臉疲倦的四品大員。
張在吉城内城外視察各處粥棚,直到天黑才回來,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來得及吃飯,足足一天水米未進。他擦拭完滿面灰塵後,就讓胥吏給他上飯,聽說李誠中已經吃過了,也不客氣,讓李誠中在下首坐了,自己便大吃起來。
這位刺史的晚飯十分簡單,一碗粥,兩個面餅,外帶一碟肉糜和幾塊鹹菜。他将肉糜塗抹在面餅上,手托着面餅轉着圈的大啃着,像極了李誠中穿越前那一世正在吃匹薩餅的樣子,讓李誠中不禁微微一陣恍惚。
張在吉轉眼間吃完一塊面餅,長喝了一口粥,緩過肚子裏那份饑餓感之後,又抄起另一塊面餅,抹上肉糜,一邊吃一邊展開周知裕的書信,飛快的看了起來。等看完書信,面餅也吃完了,他就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問李誠中:“李陪戎,你家指揮使這些ri子在忙什麽?”
李誠中欠了欠身道:“指揮使最近一直爲整軍之事四處奔波。”
張在吉“哦”了一聲,道:“整軍一事我也略有所聞,隻不知具體如何定論,你可知曉?”
李誠中便将節度府準備整軍的一應計劃詳細說了。
張在吉默然,良久方歎道:“若是中軍不援,各州鎮兵減七成,那我平州還有何兵将可抵禦契丹入寇?”平州原有鎮兵編制一千五百人,按照新的整軍方案,将壓縮到五百人,即兩個次等營頭,每營二百五十人。以這點兵力抵擋契丹人對邊牆的sao擾,确實捉襟見肘。
李誠中道:“周指揮使也很爲平州之事憂心,奈何如今節度府資用緊張,負擔不起那麽多兵将,就連健卒營也在撤并之列,故此恐有心無力了。某曾聽周指揮使言道,大帥也爲邊關之事常自夙夜憂歎,隻是軍資不足,确實無法…….”
張在吉喃喃道:“軍資不足……”
李誠中小心翼翼道:“某見平州内外難民擁擠,長此以往,恐會生變。刺史府何不從中征募志願者,令其登上城頭守邊?”
張在吉盯着李誠中,緩緩道:“某是文官,不涉武事,節度府無令,某安敢行此幹系……”
李誠中見張在吉盯着自己的眼睛,似要看穿一般,咬了咬牙,還是道:“卑職鬥膽。平州無令不敢征募,便向節度府請令就是,事關邊關黎庶安危,大義爲公,使君何故畏首畏尾?”
張在吉聽罷悚然動容,點頭道:“好一個‘大義爲公’,也罷,某且試試。”
話已至此,便不須再言,李誠中連夜趕回幽州,張在吉則坐在堂上閉目沉思良久,将手上面餅吃完後,踱步來到前堂簽押房。
簽押房燈光還亮着,張在吉推門而入,一個身着長袍的年輕儒生正伏案提筆,批閱着一沓卷宗。那儒生見張在吉進來,忙起身施禮。張在吉笑道:“夜已深了,可道還在忙?”
儒生姓馮名道,字可道,瀛州人,遊曆平州時于路途之上被張在吉偶拾,随即延攬入城,聘爲幕僚。他處事周到細緻,且任勞任怨,逐漸得張在吉的賞識,此刻見張在吉問起,便道:“使君心憂黎庶,至今未歇,道安敢歇息。”說着,将桌案上的一份卷宗遞給張在吉,道:“這是各縣報備的難民數及糧米耗費,已經做過統算,盧龍、馬城、石城三縣共計接收關外難民三萬七千口,每ri需施粥三百三十石,這隻是粗略數字,應當尚有三千至七千人正陸續入關。其中以州城所聚難民最衆。馬城和石城接受難民較少,尚可支撐月餘,隻盧龍縣府庫已然快要見底了,他們說最多還能支撐十ri。”
張在吉接過賬冊看了看,道:“鄭縣令今ri陪某視察州城各處時已然說了,他請求開放州庫支應。州庫内的糧米還可撐得兩個月,明ri某便召集平州大戶商議,力争再得糧一萬石。秋糧收獲在望,今冬倒是無須擔憂,隻是明年如何是好?目下最擔憂的不是糧食,平州富饒,這幾年來某攢下些家底,支撐到明年當可無虞。但關外胡虜的劫掠卻是最大的憂患,如今平州空虛,某已封鎖消息,隻許入關,不許出關,是以胡虜尚不得知。可這隻是權宜之計,若是胡騎入寇,便眼見着是一場大禍事。”
馮道想了想,問:“邊患如此緊急,難道節度府不肯發兵麽?”
張在吉歎道:“此番南征大敗,盧龍各軍所剩無幾,且節度府耗靡過甚,已經資不敷出了。适才幽州來人,言說了節度府整軍的詳略,恐怕近期是指望不上的。”當下便将盧龍節度府整軍的事情一一說了。
馮道沉吟片刻,道:“五百人?恐怕當不得大用。道近ri觀流民情狀,略有所得,yu與使君分說。”
張在吉道:“請講。”
馮道清了清嗓子,道:“流民來自關外,家園被毀,道近ri走訪其中一些丁戶,無不對胡騎懷有刻骨仇恨。與其讓流民聚集坐等赈濟,使君不若上書節度府,自流民中征募青壯守邊,一來可有防禦之力,二來也不至流民另生事端。隻需以赈濟糧爲軍糧即可,道以爲甚至無須關饷,流民也必應者雲集。”
張在吉點了點頭:“某也有此意,隻是恐插手軍事,惹大帥疑慮。”自中唐以後,各州刺史權力極大,擁有辟署之權,許多刺史甚至征募有軍隊,隐隐然便是一方藩鎮,但這些刺史都是朝廷轄内的刺史,藩鎮刺史并不在其内。張在吉屬于盧龍節度府轄内的刺史,一應軍權都在節度府,刺史府本身隻有民治權。藩鎮本身就是以軍力du li于朝廷之外,對于各州插手軍事最爲敏感,因此張在吉最感棘手的關鍵便在這裏。他之前雖然答允李誠中上書節度府,但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着手。
馮道微笑:“這卻簡單,如今平州鎮兵南征之後百無一還,隻剩幾十個老弱困守關城,就算是征來青壯,刺史府也無力整訓。使君可上書節度府,請節度府遣數十軍将來平州主持征募之事便可。”這個主意非常巧妙,對于張在吉來說,他本人是無意軍權的,由誰來領兵都無所謂,隻要有兵鎮守邊關即可;于節度府而言,平州在每年上繳定例不變之外,自籌赈災糧饷爲節度府養軍,如此好事又怎會拒絕?可謂一舉兩得。
張在吉大喜,可随即又面帶難se:“隻是中軍如今都在重立,誰又肯到平州來當鎮兵?不僅軍饷待遇一應減半,而且還要當面戰事險難……”他這句話點出了另一個關鍵的問題。唐時藩鎮并非都由節度使說了算,節度使雖然在藩鎮内爲名義之主,但并非一言九鼎。尤其是盧龍、魏博、成德這類傳承百年以上的傳統藩鎮,軍權其實是軍将群體的。節度使若是能夠讓下面的軍頭們滿意,大夥兒自然擁戴他,若是厚此薄彼、不能服衆,甚或是随意打壓手下的軍将而引緻不滿,也自然會遭到軍頭們的遺棄。
就拿劉仁恭來說,六年前的時候他還是邊關鎮将,當時的盧龍軍節度使是李匡威,李匡威被自家兄弟李匡籌驅逐之後,李匡籌自任留後。這位新任留後沒什麽經驗,對于過了戍邊期請求内調輪換的劉仁恭所部沒怎麽搭理,他滿腦子全在自家跑到成德軍避難的哥哥身上,一門心思想着怎生除了這個後患。于是他的沒經驗終于釀成大禍,自感被忽視了的劉仁恭所部幹脆豎起反旗,直接開到了幽州城下,以河北三鎮承續百年的傳統實行了一次兵谏。沒想到新任留後的李匡籌竟然不按規矩辦事,不僅不好言撫慰劉仁恭所部,答應其内調的要求,反而出兵将劉仁恭所部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一下子激起了盧龍全鎮上下軍将們的集體反彈。劉仁恭跑到河東後向李克用哭訴,引來了河東軍,在盧龍軍各大軍頭的内應下一舉攻入幽州。在這個獨特的年代,劉仁恭的這種反叛行爲是占據了大義名分的,因而得到了大多數盧龍軍軍頭們的默契支持,于是成爲了新的盧龍軍節度使。
張在吉所說的就是這麽一個傳統,如果幽州的各大軍将不願來平州當鎮将,節度府是不能強迫的。
身爲北地人的馮道當然知道這個傳統,但他随即笑了,道:“此刻已然不同往ri,适才使君說節度府正在整軍,大帥雖然新敗,但地位卻愈發穩固了,節度府下令,如今誰還敢不遵從?”
張在吉搖頭道:“被迫而來與自願而來,差别可謂大矣!”一個不得不聽令前來鎮邊的将領,其所能起到的效果自然可想而知,他對此并不抱什麽指望。
馮道想了想,道:“使君适才說幽州來人?”
張在吉略一猶豫,還是決定告訴這個他越來越欣賞的年輕人實底:“不錯,某與健卒營周指揮使相熟,他遣人告知了某一應事宜。”說完,幹脆從袖手中取出周知裕的書信遞了過去。
馮道接過來仔細看完,笑道:“使君不需擔憂了,自會有人前來平州。”
張在吉一愣:“你是說……”
馮道笑而不言,張在吉恍然,撫掌道:“大善!便請可道再辛苦辛苦,連夜措辭成文罷,蓋刺史府印章,明ri一早便發幽州!”
馮道微微欠身:“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