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泰甯軍治所節度府,楊崇本在二堂上來回踱步,心中焦慮萬分。
楊崇本原是李茂貞義子,是關西将領中的重要一員。天複二年冬,梁王兵圍鳳翔的時候,因城中缺糧,楊崇本遂在李茂貞的授意下,出城投降了梁王。如果不是他有一位美妻的話,也許他的前程會和其他降将一樣不會受到過多的阻礙,隻要展現出才能,就會得到梁王的提拔。梁王對降将的态度,向來是天下諸藩中最爲寬厚的。
可惜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如果,楊崇本的嬌妻的确很美,而且剛好又不小心被梁王看見了,于是一出悲劇上演,楊崇本被光明正大且毫不遮掩的戴了綠帽子。
梁王怕楊崇本心有不甘,已經是動了殺心的,但楊崇本行事一直小心翼翼,梁王暫時拿不住他的痛腳,又不願壞了自己寬待降臣的名聲,故此才讓他活到了現在。爲了防範楊崇本,梁王便将他調到泰甯軍中,在葛從周手下擔任一個有名無實的牙軍副都指揮使,讓葛從周嚴密監視。
楊崇本在葛從周手下一幹就是一年多,表現得兢兢業業,幫助葛從周打理各種繁瑣的軍務,任勞任怨,真是叫做風裏來雨裏去。人心都是肉長的,葛從周本來就覺得梁王這事兒幹得不地道,心裏對楊崇本非常同情,再加上他生性豁達直爽,便不知不覺間開始重用楊崇本。楊崇本雖然仍是牙軍副都指揮使,但葛從周幹脆調走了牙軍本官,楊崇本反而成了牙軍的頭領,進入了葛從周的心腹圈子。
楊崇本此時在二堂之上焦慮不已,因爲前方軍報傳來。說是燕軍鐵騎已經出現在了任城。任城距兖州隻有百五十裏地,一旦任城被燕軍占領,三天之内就可以兵臨兖州城下,形勢可謂異常緊迫。
也不知隔了多久,連着二堂的曲廊上才傳來腳步聲,卻是都虞侯張延壽從内書房出來了,張延壽身邊的兩個郎中回身深施一禮,跟着親衛消失在堂外。張延壽向楊崇本道:“浦津來了?”
楊崇本唱了個喏,恭敬的道:“見過張都虞,任城有緊急軍報遞來。卑職不敢耽擱,故此前來禀告大帥。”
“哦?何事?燕軍來了?”張延壽問。
“不錯,先軍盡是騎隊,不下萬騎!”楊崇本回答。
張延壽臉色一凝,歎了口氣道:“大敵當前,通美卻又……唉……”
楊崇本神情緊張:“大帥還沒醒過來?”
張延壽黑着臉,搖了搖頭:“醒了,但郎中說不可操心費力,隻能靜養。”
聽聞上黨決戰失利的消息以後。葛從周便一直卧床不起,半個月裏連續咳血數次,三天前的那次最是駭人,正在帥案前布置軍務的時。咳出來的鮮血将整條案幾都染紅了,本人也當場暈厥。
張延壽是和葛從周在黃巢軍中相識的老弟兄,其後一起投入梁王帳下效力,二十多年的交情。非比尋常。此刻眼見葛從周重病在身,他自己也擔心焦慮得憔悴了許多。
葛從周其實在前年圍困兖州劉鄩時便落下了病根子,時有病症。但請了無數郎中前來診治,都沒有一個确定的說法,隻是建議他不要再操心勞累。隻不過這次犯病的确很厲害,整個泰甯軍上下都爲此充滿疑慮,不知這位大帥到底能否挺過來。
楊崇本跟随張延壽進入内書房,吃睡都在内書房中,這是葛從周的習慣,他并不貪戀美色和享受,這一點也是他被軍士們愛戴的重要原因。此時内書房已經加了三層厚的棉帷,一進去,便是一股濃郁刺鼻的藥味。
葛從周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不時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咳嗽,咳嗽帶來的痛苦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蜷縮成了一團。
“通美,通美……”張延壽在葛從周耳旁輕聲呼喚,葛從周半睜雙目,額頭微點,示意自己聽到了。
“燕軍已至任城,是戰是和,通美還要早作決定。”張延壽道,旋即讓楊崇本上前,慢慢将得到的消息細說了一遍。
到目前爲止,泰甯軍五六萬人如何自處,上上下下始終沒有得出一個結論。泰甯軍的老巢就在兖州,汴州丢失與他們關系不大,也不會就此受制于人。關鍵是梁軍各支主力,如朱友甯的建武軍、氏叔琮的保大軍、張歸厚的鎮**,乃至元從親軍和廳子都的覆沒,對泰甯軍士氣的打擊太過沉重,軍中蔓延着畏戰的情緒。
不過泰甯軍是葛從周和張延壽一起拉扯起來的隊伍,如果葛從周一定要戰的話,将領們也不會多說什麽,戰就是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可如今的情勢是,梁王失蹤了,泰甯軍沒有了效忠的對象,就這麽拼死去和燕軍硬碰,完全沒有意義。并且因爲燕軍對于梁王棄軍潛逃一事的大肆宣傳,泰甯軍的高級軍官們都暗地裏很失望,大夥兒雖然沒有明說,但暗地裏私下議論時都覺得,就算梁王活着回來了,繼續擁立這樣的主上看起來并不是什麽好主意。
當然也有人建議,幹脆聯絡缁青,一起抵抗燕軍的征讨,全力保住泰甯軍的根本重地兖州,待機與燕王和談,或是自行割據,或是争取更好地歸附條件。
葛從周一直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從本心上來說,他還是傾向于等待梁王的回歸。他是個比較忠義的人,二十年來,梁王待他不薄,他也秉持忠義之念,打算這輩子爲梁王效忠,可梁王沒了蹤影,這讓他很是無法适從。身爲一軍統帥,自然要爲全軍上下的生存仔細斟酌,如果梁王死了,那麽泰甯軍應該何去何從呢?
以兖州之地,就算加上周邊的徐州、淮州、泗州、齊州、沂州,一共六州,也不可能抗拒得了現在如日中天的燕軍,對此,葛從周腦子裏是非常清醒的。更何況吳王楊行密聽說上黨大戰的消息後,已經派出大将王茂章出兵淮泗了,如今李晖正在下邳苦苦支撐,根本不能指望援軍。
向王師範求援,攜手抵抗燕軍?這隻是一廂情願而已。葛從周坐鎮兖州,總攬河南東部軍務已經一年多了。在這一年多裏,所謂的齊梁聯手讨伐河北是怎麽回事,他心知肚明。缁青與河北的糾纏一直很深,河北對缁青的影響也相當大,王師範又是一個自诩忠于大唐朝廷的人,對進攻由李唐宗室主政的河北一直陰奉陽違,如果不是爲了大局着想,葛從周早就出兵進攻青州了。如今在淄州、青州和密州一帶,齊軍用一年多的時間修築了數十道栅欄,防範梁軍更甚于防範燕軍。更何況燕軍還将王師克全師放還,你讓王師範跟你聯兵抵抗燕軍,怎麽可能?
至于少數将領建議,說是幹脆引淮南兵入兖州,聯師抵抗燕軍的主張,葛從周直接否了,壓根兒不予考慮。不說這些年梁王東征西讨,四處樹敵,和淮南結仇甚深,隻說楊行密這個人,葛從周就很是厭惡。
當年朝廷征剿黃巢的主帥是名将高骈,時任江南諸道兵馬都統,李克用、朱全忠、錢餾等等人物都受高骈節制,楊行密更是高骈一手提拔起來的。撲滅黃巢亂兵後,部将畢世铎反叛,高骈向離得最近的楊行密求援,但楊行密一路晃晃悠悠,直到高骈被畢世铎囚禁了,都沒有趕到揚州。
後來畢世铎主動出兵和楊行密大戰一場,被楊行密團團圍住,可就在即将全軍覆沒之際,楊行密放開了一條口子,讓畢世铎逃出生天。畢世铎回到揚州,立刻殺了高骈。聽說高骈死了,楊行密立刻直入揚州,占據了這座富庶的江東重鎮,由是崛起。
真正讓楊行密成爲天下強藩的,是一場淮南的内部争鬥。楊行密起兵發家,依靠的是結義兄弟田頵和安仁義,可是真正發家以後,卻覺得自己這兩個結義兄弟權勢太大,害怕他們威脅到自己。于是他幹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田頵帶兵在前方和江東浴血厮殺,把錢餾包圍在錢塘,幾乎就要攻克的時候,楊行密和居然和錢餾達成協議,下令讓田頵撤兵,同時把田頵的撤兵方略全盤告知錢餾。
要不是錢餾沒有餘力追擊的話,恐怕田頵就要死在撤兵的路上了。不過錢餾也不是傻子,他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田頵,田頵大怒,回來以後就扯旗造反。安仁義聽說以後,也非常憤怒,和田頵一起扯起了反旗。
終于将兩個結義兄弟逼反以後,早有準備的楊行密立刻開始平叛,沒用多久就打敗了田頵和安仁義,将淮南大權盡收于己。
姑且不讨論楊行密的做事風格是否盡顯枭雄本色,但單就人品一項,就令葛從周不齒,所以葛從周無論如何是不會向楊行密求援的。同時他也深知,楊行密可不是王師範,真要引了淮南兵到兖州來,先不說擋不擋得住燕軍,恐怕兖州改姓楊氏應該是跑不了的。
此刻,當張延壽問起究竟是戰是和時,葛從周閉目良久,仍未下定決心,隻是問:“還沒有殿下的消息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