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暗示的信息量并不怎麽大,卻重重的打擊到了我的心志,讓我手握着艙門把手進退失據手足無措。
這就同意了?我還以爲要考慮很久,要經曆連番的生死考驗呢……我還沒來得及做心理準備,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艙室中出現了片刻的安靜,然後西爾維娅說道:“是的,我同意了。”
我停頓了數秒,确認自己沒有聽錯,不由得猶豫着問道:“你仔細考慮過了?”
“需要很仔細嗎?”她緩步後退靠上桌子,最後坐到桌子上去,将厚厚的航海日志擠到一邊,“我用十秒鍾就能下定決心去參加一場或許必死的戰鬥。考慮到結婚這件事可能會讓我下半輩子生不如死,所以我多花費了幾秒。婚姻就像注定到來的死亡,既然無法逃脫,爲何不坦然面對?”
嗯,這該讓我說什麽好?芬裏斯人的思維總是這麽奇怪。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在想,要麽是你做了個錯誤的決定,要麽是我……
當初我是如何被她迷住的來着?哦不,我才不是會因感情上的好惡而做出沖動行爲的年輕人,早就不是了。就像我對她坦白的那樣,我完全是出于理性,或者說利益的考慮,沒有任何錯誤。
“我大約會在什麽時候晉升爲将軍?”見我默不作聲,她繼續問道。
“在你三十歲時。”我脫口而出。
西爾維娅頓時驚訝到站了起來,“隻有三年?你在開玩笑?還是你不明白我們海軍的晉升機制?”
海軍的機制跟我們防衛軍不盡相同,但其實也大同小異。以熬資曆的方式,從少尉熬成上尉隻是個時間問題,但上尉和少校是個坎兒,普通士兵出身的軍官往往服役半輩子隻能以上尉身份退役,正規軍校出來的軍官和貴族子弟越過這個坎兒則容易的多。從少校熬成上校也很容易,而上校到少将則是一個更大的坎兒,這個坎兒憑資曆幾乎是無法跨過去的,沒有立下什麽顯赫功勳的話,任你是什麽豪門家族出身,都很難得到一顆将星。
“戰争,讓一切機制見鬼去。會有很多勇敢的将軍相繼隕落,也會有很多愚蠢的将軍原形畢露。”我走回她的身邊,在她面前站住,“會有無數年輕人死去,而活下來的那些,将會迅速崛起一飛沖天。”
“可我估摸着,就算我每次出任務都能遇到一次像今天這種程度的戰鬥,三年下來,我也不過是能成爲上校而已。想要成爲将軍……我們得遇到大到什麽程度的戰鬥啊?”西爾維娅皺着眉頭說道。
“幼稚!你對戰争的理解就隻有這麽小小的一點兒?以爲就像之前所熟悉的那樣巡邏、護航還有運輸,偶爾碰上個海盜?”我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推着她重新在桌子上坐下,緊盯着她的雙眼嚴肅地說道,“那些都是和平的日子,忘了它們吧。想想看,今天的戰鬥僅僅出動了五十個野狼,再想想他們臨走時說的什麽?阿納海姆的集結号角,野狼要全員集合!野狼有多少人?至少有五千個!什麽樣的敵人值得野狼全體出動?多大的戰場容得下五千個野狼?還有,野狼集結了,其他的星際戰團會旁觀嗎?你能想象未來将會有多大規模的戰争?”
“想象不出來。”她坦言說。
“我也想象不出來。事實上,我之前經曆過的戰鬥中也從來沒有一次性見到五十個星際戰士,他們隻要一兩個小隊就能決定一場戰役的走向,一個連隊就能拯救一個世界于崩潰邊緣。所以我想,當有整個團的星際戰士都在集結時,數以千計的世界都将燃起戰火,整個星空都不得安甯,我們的飛船每前進一步都必須曆經生死厮殺,我們的行動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複。并且,這戰争将會持續很久,我們或許要經年累月輾轉流浪,長期得不到補給與維修。這就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未來,我們還遠未準備好,但至少要有個心理上的準備。”
“聽起來很是讓我向往呢。就算沒能挺過去,能被追贈個将軍頭銜,也算值啦。”她滿不在乎的笑着,“那麽,關于未來的這些,是你的預言或是推斷?或者僅僅隻是猜測?”
“關于即将來到的戰争,那是推測,基本不會出錯。之前在靜默之廳也聽說了那個叫阿巴頓的家夥即将從恐懼之眼回歸的消息。而你未來成爲将軍這件事,則是我的預言。我不是專業的預言者,而且即便是專業的預言者,也很難對三年之後的事情做出精确預測……”
“是的,我知道,預言隻是無數可能中的一種,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具體會發生什麽,還得看我們自己的付出。不管怎麽說,三十歲的将軍,那顆真得是拼上性命也要去争取的榮耀。”她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寬慰我,“你也不用那麽緊張,誰說野狼集結一定是爲了戰争呢?你看這不千禧年就要到了嗎,說不定他們是要召開一場盛大無比的酒宴呢。如果我們動作快一點的話,大概也能去分一杯酒哦。”
“野狼的酒,可不是那麽好喝的。”我歎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
“是啊,野狼的一杯酒,至少得用一百倍的鮮血才能換來。”她能理解我的話,興緻卻越發高昂。
這就區别啊,對我來說戰鬥隻是一份工作,保證我在帝國中擁有自己的位置,能爲自己掙口飯吃,而對她來說,戰鬥本身就像是一場盛宴,是甚至比吃飯還要重要的生活的組成部分。尋常人跟芬裏斯人,暮氣沉沉的中年人跟熱血澎湃的年輕人,這一刻顯得截然不同。
看着她那白皙的臉龐因熱情和鬥志而蒙上一層紅暈,在這昏暗的艙室中發出動人的光彩,連我心中那沉睡已久的少年之心仿佛也被重新點燃,讓激昂的情緒重新回到身上。
又不是在戰鬥的時候,要那麽高的情緒幹什麽?好吧,或許我可以找點别的事做……
于是我一招手,扔在地上的酒桶飛到我手中,接着,我又拿過野狼留給西爾維娅的那隻顱骨酒杯。
“說起野狼的酒,這裏不是正好還有麽,要不要再喝一杯?”
西爾維娅扭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帶着一絲警惕,“我記得你說過要留着這些酒來慶祝更多的勝利。”
“我剛剛赢得了我一生中最偉大的一次勝利!”我不由得拖長了音調,用類似傳教士高頌禱文那樣慷慨激昂的口吻宣布,“我葬送過數以萬計的敵人,未來則會有更多人類之敵倒在我的腳下,我赢取的戰利品可以堆滿一座軍火庫,但跟今夜比起來,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那些勝利猶如塵土不值一提。今夜,我獲得了我人生中最珍貴的寶物,我摘取到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西爾維娅兩手捂着耳朵,歪過頭來在我腦袋一側撞了一下,打斷了我的念誦,“我又不是聾子,别喊這麽大聲。你一個巫師去學演講幹什麽?靈能學院裏還有這門課程?”
“學院當然沒有,可打仗的時候用得着,所以就學會了。倒是你,你們海軍的學院裏應該有這門課的吧?口才也是領導能力的重要部分。”
“當然有,可那時候年輕不懂事,所有跟領導能力有關的課程我基本都沒及格過。本來應該是要留級重修的,結果我父親動用自己的權利強行帶我上艦實習。那時候他說過跟你一樣的話,隻要能勝利,别的什麽都無所謂,所以我就跟他一樣,專長于掌舵和炮術……結果麽,你看到了……”
“過于單一的能力,在小規模的戰場上或許能占一些上風,但不足以應付在戰争中遇到的所有問題。剛畢業的時候,我也自信我的力量可以無往而不利,但接下來不到一年我便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幸運的是,我的能力讓我擁有更多再來一次的機會,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什麽都學。”
“你什麽都會?”
“當然不可能,總有些我學不會的東西。比如開車,巫術總是很容易弄壞機械。還有炮術,沒有好的數學基礎,怎麽學都無法計算彈道,隻好直瞄。”
然後西爾維娅盯着我,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我還想讓你給我當大副或者槍炮長呢。”
“任人唯親要出事兒的。你知道培養一個海軍軍官有多難,就算我認認真真從頭學起也來不及了。不過船上這麽多人,再找一個懂得開船的很難嗎?我知道厄迪恩就有開船的經驗。”
“他在死亡守望開的應該隻是護衛艦級别的小船……”
“說得好像你獨自駕駛過巡洋艦似的。再說了,在找開船的人之前,起碼先得把船開動起來吧?還有,船上這些人的統合工作也是第一位的,一個領導,一個聲音,凡是反對的,暫時我們還沒有生殺予奪的威信,隻好先趕走了事。”
西爾維娅這時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的望着我。我正想跟着起身,卻被按住了肩膀。
“我是這艘船的船長。在外面,哪怕你的軍銜比我更高,你也得服從我的命令,明白嗎?有質疑我的地方,我們可以私下來談。”她說道。
“那是自然。”
“而這裏,這是我們的私人空間,是我們的家,這裏你說了算。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家庭是什麽樣子,應該做的那些大概都忘掉了,比如做飯什麽的。再說我也沒那麽多時間。”
“沒事。我不是什麽都學過的麽,炊事員我一樣可以勝任你信不信?”
“但至少爲你倒酒我還是能做到的。你剛才不是想說要來一杯的嗎?”她把手伸向我抱着的酒桶。
對啊,剛才這麽胡扯了半天,居然把喝酒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不對,喝酒才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她灌醉然後……
但現在這情形,很明顯她看穿了我的意圖——當然,這種情況下,是得多蠢的女人才會看不出來啊?
我沒把握在拼酒這方面赢過她,幹脆來點直接的好了,反正她都同意了不是麽……
于是我把酒桶放在一邊,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試圖去擁抱她時,她卻用另一隻手撐住我的額頭。她的手臂比我略長,這下我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的餘地。
“這麽快就急着享用戰利品了?”她有些戲谑的笑着,并沒有因此發怒,但手臂上的力量卻不容抗拒。
“我以爲……”
她沒有給我辯解的時間,打斷我的話說道:“誠然,你的提議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但女人不可能完全由理性來驅動的。你還虧欠我一點别的東西。”
她收起手臂,身體靠近上來,直視着我的雙眼,“現在,抛開那些權利和利益的交易,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回答一個女人,你喜歡我嗎?”
這麽簡單的問題,我不假思索的就要回答——然而,我感覺到像是有種莫名的力量在扼住我的咽喉,讓那兩個簡單的音節卡在喉嚨裏無法發出來。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突發情況,我根本無從應對。
片刻之後,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深深的低下頭去,避開她的目光,那股力量漸漸淡去,我的咽喉變得放松,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我……說不出來……”聲音微小到連我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但我确信她聽見了。
我微微側身,确認她的手槍和劍依然放在桌子上,她也并沒有去拿的意思,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