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伊庭站在原地不動,僵直的身體,略低了頭,看着身前的地闆,表情木然,“媽,您走開。”
“你說什麽?”姜漁晚氣壞了,兒子雖然調皮,但是一貫嘴甜,讨她歡心,對這個兒子,她也是一貫溺愛,現在居然要她走?
“媽,我說,請您先走。”他重複了一句,依然木然,依然僵硬。
“你個臭小子!”姜漁晚跨進房間,欲來揪他溲。
“媽!請您出去!”他忽然提高了聲音,看着的,依然是地面那塊木條,不曾移開過眼神……
姜漁晚倒是沒見過這樣的兒子。
蕭伊庭生性調皮,從小到大,或被蕭城興揍得哭爹喊娘告爺爺,或倔強不服咬緊牙關,或在她面前讨好賣乖撒嬌,甚至,逼急了他,還會和他爸爸強詞奪理大聲争辯,也不是沒有争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恧…
可是,從來沒有這般模樣……
嚴肅,深沉,執拗,堅持……
這種表情,她隻在蕭城興臉上看到過,在有人觸到他底線的時候……
而她深深地明白,此種時候的蕭城興是狂獅發怒的前兆,絕對碰不得的……
下意識地,她往後退了一步,仿佛不認識眼前的兒子了……
“媽!”他又喚她,簡短堅決,铿锵有力。
她終于還是轉身離去,爲了自己不顯得那麽狼狽,拉長了面容。
他在原地靜靜沉默了一會兒,讓那些莫名其妙漲起來的躁怒平息下去,而後,走到浴室門口,輕輕叩門。
裏面沒有回音。
他明白,她那樣的性子,怎麽可能還給她回音?
胳膊撐在門上,額頭抵着胳膊,前所未有的無力。
“妹妹……”他輕輕地叫着,哽了,良久,才深深吸了口氣,無端的,眼睛酸得厲害,“對不起,我脾氣不好……”
他二十年不可一世,第一次發自内心地對一個人說對不起……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他不明白,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葉清禾的哭泣聲已止,聽着那傳來的,飄飄忽忽的聲音,那聲無力的對不起,怔怔地發呆,眼前閃過的,依然是初見那日,他轉着籃球從門外走來,笑容如躍進窗簾的陽光一般燦爛,額頭上脖頸處,汗珠凝着晶瑩的光……
他撐着那扇門。
那扇于他而言,并不堅固的門。
或者,他一腳便可以将它踹開。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踹傷的,又何止是門?
“妹妹,出來吧……”他終于站直了身體,視線裏,那扇胡桃色的門漸漸模糊,喉間竟哽得有些痛,“我……走了……以後……不進來了……”
葉清禾靠在門上,一雙空靈的眼睛雲霧迷蒙。
周遭死一般安靜下來,她眼神一晃,驚懼間猛然返身拉開門,卻見房間裏空蕩蕩的,人影已然無蹤……
窗戶依然開着,秋夜的風,幕幕袅袅,桂花的香味層層疊疊湧入。許是夜沉了,那香,也不再暖和……
她坐在他之前坐的椅子裏,書桌上放着他适才看的書。
猛然間想起了什麽,将那本書飛快翻了一遍,什麽也沒有!
拎着書脊甩了甩,也沒掉出東西來!
再一頁一頁仔細翻,還是一無所獲……
可是,她分明把郭錦兒托她交給他的那張卡片夾在這本書裏的……
也罷……
掉了就掉了吧……
反正也不是她的……
終究,不是她的……
對面,是那隻她親手繪上去的小烏龜。兩年的時光,誰也無法再停留在原地,似乎,隻有它沒變了……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漂浮的思緒慢慢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專業書來,正準備開始讀,門上想起了剝啄之聲,蕭城卓的聲音也随之響起:“姐姐,你睡了嗎?。”
她起身打開門,讓他進來。
他一臉小心地看着她,“姐姐,蕭伊庭是不是欺負你了?”
他是被蕭伊庭各種威逼誘/惑給趕出房間去的,已經十分後悔,覺得自己身爲小小男子漢,沒有盡到保護姐姐的責任。
葉清禾搖搖頭,摸了摸他圓乎乎的腦袋,這孩子,再這麽長下去,隻怕過幾年,她就得墊腳尖才能夠得到他的頭了。
“姐姐,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出去就好了……”他雖然人出去了,但一直關注着這邊的響動,發生的一切,他是懂非懂。
“城卓,不關你的事,去睡覺吧。”她溫柔地對他笑,看上去,真的像什麽也發生過一樣。
“姐姐,我不吵你了。”蕭城卓很懂事地說,“我這個學期報名參加武術班,明天要去練武術,姐姐你陪我去嗎?”
現在的孩子,學特長的很多,大多都是父母陪着,蕭城卓從小就沒享受過這個待遇,多半是司機接送。
葉清禾想了想,應承下來,“好,我陪你去。”
“太好了!姐姐,等我練好了武術,誰也别想欺負你!蕭伊庭也不行!”蕭城卓鼓着腮幫子,像在發誓。
“姐姐!我會保護你的!”
蕭城卓在回房間的時候,還鄭重其事地如此對她說。
她跟他揮别道晚安,便讓自己投入到書裏,以急速地背誦法大段大段地記憶,讓自己的腦海裏滿滿地,塞了法律條文,不允許半點空隙。
這樣的讀書法,卻是極累的。
連續堅持了幾個小時,一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多。
過了睡眠的最佳時段,神經反而格外興奮,再沒了睡意。
她坐了一會兒,索性打開了電腦。
新的遊戲,她并沒有太多的時間玩,級别仍然很低,而他的,想必已經很高級了吧……
鼠标點開了好友,原本隻想看看他多少級了,卻發現他這時候仍然在線。
她的光标還在他名字上移動,對話卻來了:一一。
在。她回道。
你好幾天沒來了,很忙嗎?
是。
這麽晚上線?還沒睡?
恩。
他發來個滴汗的表情:你真是惜字如金啊!
她回了個微笑過去,打了三個字:師父好。
他笑:你還記得師父?你這不成器的徒弟,再不來師父要将你逐出師門了!
她亦笑:師父今晚怎麽也還沒睡呢?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發過來一句:睡不着。
怎麽了?她問。
而後,便是長久的沉默。最後,終于還是來了回複,是一個問題:一一,如果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離你越來越遠,怎麽辦?
她凝視着屏幕上的這句話,失了神,無法給出回應。
對話繼續發過來:一一?還在嗎?
在。她趕緊回應。
一一,我說錯了話,傷了她的心,也可能是我脾氣不好,老欺負她,她讨厭我了吧,更重要的是,
她注意到,這個更重要的後面是個逗号,她便等着他把話說完。
結果,他說:算了,不說了。
她不知道他所謂的更重要的是什麽。
他對她說過的字字句句,她記得清清楚楚,可她亦清清楚楚,那些話于她,不過煙雲。
于是認真地回答他:師父,如果那個人在你人生之中真的很重要,那麽她肯定會明白,你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發自内心的,否則,她就當不起重要這兩個字。
真的嗎?他發來一個驚訝的表情。
真的。如果是對你十分了解的朋友,她當知你爲人,更知你性格,人在不理智的時候會說出違背人本意的話,如果你一直都是疼她的,偶爾鬥嘴時幾句氣話不會有人當真。而如果,你的朋友連這點都不明白,她也就不值得你用重要兩字來形容了。
一番話似乎說得他又迷糊了,他發來暈乎乎的表情,問:那她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師父,她一定懂的。
隻是,她的開解,似乎并沒有讓他振奮起來,也沒能讓他就此去安睡,兩人的等級差距,已經完全無法在一個地圖玩,于是,她玩她的,他玩他的,一直到天亮。
半宿沒動靜的他,笑着發來對話:你看看你的好友裏,是不是隻有我們倆名字是亮的了?
言下之意是,他的好友裏隻有她和他還在玩了?
她回了個微笑,其實,她的好友名單裏隻有他一個人,就連和她一起來這遊戲玩的阿祖,那天也忘了加好友了。
我下了,一一,謝謝你今晚陪我。
他這句話說完之後,名字馬上變成了灰色。
她覺得肩膀酸疼,于是也下了,躺回床上,打算微微眯上一陣,今天,還要陪蕭城卓去練武術。
淺淺的一覺,沒多久便醒了,她梳洗一番出房間,蕭城卓的房門是開着的。
走過去一看,小家夥已經準備好了,正要出發。
看見她來,開心地一笑,“姐姐,你醒了?我打算走了呢!”
“不是要我陪你嗎?”她笑說。
“可是姐姐在睡覺我就不想打擾姐姐了,姐姐多睡會兒!”蕭城卓沖着她懂事地笑。
這孩子,有時候真讓人覺得暖心,她心口軟了軟,“走吧,别遲到了。”
“姐姐,你不吃早餐嗎?要不我們讓雲阿姨給你包上!”蕭城卓說着就蹭蹭下樓了,她甚至來不及阻止。
追到樓梯口的時候,卻遇上姜漁晚上樓來,臉色并不好,見了她,目光更是一沉,說話的聲音倒是又輕又軟,“清禾,耽誤你幾分鍾時間,我們說說話好嗎?”
葉清禾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的。
避無可避。
她點點頭,“好。”
“去你房間吧。”姜漁晚道。
葉清禾便領着她,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
這裏原本是蕭家,也無需葉清禾請姜漁晚坐,倒是姜漁晚,對她說,“你坐。”
葉清禾順從地坐在了椅子上,而姜漁晚始終站着。
“我們就長話短說吧,也不多那麽些虛的了。”姜漁晚兩手交疊在腹前,無名指上,祖母綠的戒指光澤瑩潤厚重,“清禾,你來蕭家兩年了,覺得蕭伯伯待你怎麽樣?”
“很好。”她毫不猶豫地說,即便姜漁晚今天問的是:你覺得蕭伯母對你怎麽樣,她也會給出一樣的回答,因爲,世界上沒有哪一條規定一個母親非得去喜歡别人的孩子,她肯容納,已經算是功德了。末了,又加了句,“清禾很感恩。”
姜漁晚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這兩年你的存在也給蕭伯伯增加了許多歡樂,至于你爲伊庭所努力的一切,我這個當母親的全都看在眼裏,對你更是感激。可是,我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一些話,想必你也還記得,隻不過,女孩子年紀大了,總有些女孩的心思……”
葉清禾何其聰明,焉不知姜漁晚所言爲何?好在,她有自知之明,從來不曾妄想過。眼睑一抖,便欲說話,被姜漁晚截住。
“你别急,我也不是說你什麽,本來嘛,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女,誰不是花樣年華雲樣心思?蕭伯母也是過來人,自然懂的。清禾,蕭伯母也不是說你不好,你很優秀,好好打扮一番的話,也是個漂亮的姑娘,隻不過,你并不适合伊庭。想必,這一點你自己也知道的。伊庭把你看得很重,甚至有些懼怕你,那是因爲他把你當良師益友,畢竟,你比老師比他老爸管得他更服帖,可你覺得這是欣賞和喜歡嗎?至少,伊庭就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說過,他不會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女孩。”
葉清禾默默地聽着,把原本要辯解的話咽了回去。
姜漁晚停了停,看了看她的反應,接着說,“清禾,我再說一次,不是說你這種女孩不好,而是不适合,不适合當伊庭的妻子,也不适合他的眼光。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伊庭和伊朋總要繼承家業的,勢必需要一個能輔助他們的女子來當他們的妻子,倒并不是說非得門當戶對,關鍵是性格和能力要能當得上,這能力好說,還是可以培養的,性格,就難改了,清禾,你的性格太沉了,或者适合找一個鑽研學術的丈夫,你們才有共同語言,以後蕭伯母會爲你留意這一類的青年才俊,至于伊庭,這孩子性子浮躁,這兩年雖然大有改善,可本性難移,你也聽城卓說過了,這家夥從幼兒園開始就鬧绯聞,對女孩從沒認真過,爲這點,他不知挨了他父親多少打,你和他一處處大,我也是擔心你們,才來提點一下你,你是女孩,女孩懂事多了,一定能好好把握尺度的,對不對?”
葉清禾沉默着,點點頭。
姜漁晚微微一笑,“我就說你是個乖巧懂事的,這樣,我也就放心了。現在郭家準備往回遷,我們家和郭家關系從前就好,我跟郭懷月還是手帕之交,而伊庭打小也喜歡錦兒這個妹妹,錦兒性格活潑,大方得體,最難得的是伊庭對錦兒仍然十分上心,我和蕭伯伯看在眼裏,也十分高興和滿意,唯一擔心的,是你,我們伊庭是男孩,青春期有些什麽绯聞的,時間過了,别人也就淡忘了,但女孩不一樣,若傳出什麽話兒來,隻怕于之後的人生都有影響。”
話兒說到這份上,還真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即便葉清禾是木頭疙瘩,也能十分明了,何況,她還是如此通透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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