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對待他寫爛的字,她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沒有一點情面可講。
他捧住被她扔回來的練字貼,無話可說。
床頭櫃上的鬧鍾已經指向十一點,想着他爲她辛苦了半夜,她開了恩,“明天再重寫吧!你先回房睡覺去。”
他在她床邊站了一會兒,“我還是現在寫吧,你睡覺……溲”
她沒力氣跟他争辯,也就随了他。
退燒之後,是全身抽力般的虛軟,加之痛經的折磨,她已經累得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會發燒,還這麽趕巧地和好朋友撞上。她這身體,從小到大就沒消停過,就連痛經也比别人痛得更嚴重,而幼時,更是三天兩頭進醫院恧。
隻是那會兒,她有媽媽,有爸爸。
她記不清多少次,在濃黑的深夜,突然發燒的她被爸爸負在背上,直奔醫院。
生病的感覺,很難受,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枕在爸爸寬厚肩膀上的她,聞着爸爸衣領裏散發出來的屬于爸爸的味道,從來就沒想過害怕……
十三歲,經曆着第一次成長的痛苦,媽媽抱着她,溫柔地告訴她,他們的小公主長大了。而後的每個月,這痛楚都會不定期而至,那時候,她可以抱着媽媽的脖子撒嬌,可以在媽媽懷裏哭,甚至可以把媽媽煮的紅糖姜茶任性地倒掉,可是,也從來不曾害怕……
或許,她的潛意識裏認爲,爸爸媽媽會像山一樣永遠存在她的身後,所以,從不知畏懼爲何物,然而,山,竟也有崩裂倒塌的一天,再不會有人背着生病的她在黑夜裏奔走,再不會有人端着她不喜歡的姜茶哄着她喝,再不會有人告訴她,小荷,别怕……
其實,她真的會害怕……
就像今晚,在突然而至的病痛裏,害怕這黑暗和痛楚沒有盡頭,害怕,這偌大的世界隻剩她自己……
溫熱的淚水漫進眼眶,她的眼睛睜開一條小小的縫,書桌上台燈柔和的光線在淚光裏朦胧一團模糊溫暖的光暈,房間裏如此安靜,他寫字時翻動字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裏……
刹那間,眼淚奪眶而出,伴着她無法抑制的一聲鼻泣,同樣,在靜夜裏分外明顯。
“你怎麽了?”他聽見,擱下筆,回到她身邊,燈光裏,發現她臉上的淚,“哭了?”
她轉過身去,用被子蒙住自己,每個人都有想要藏匿的一面,此刻流淚的理由,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來……
“喂,你蒙着幹什麽呀?空氣不暢!出來啊!”他扒掉她的被子,把她的頭露出來。
她扭頭又把自己埋進枕頭裏。
“是不是還很疼……”他從不曾揣測過女孩的心思,也從不曾學習怎麽安慰女孩,隻能笨拙地憑他的主觀去猜測。
“嗯……”埋在枕頭裏,她悶悶地應承,就當是吧……
“我去換熱水。”他拿起熱水袋下樓,第一次親眼見證女孩的疼痛,不明白造物主爲何會有這樣的不公,這就是男生和女生的不同嗎?
臨近深夜,蕭家的人早已經進入深睡,他換了水,輕手輕腳來到她的房間,索性關上門,把熱水袋重又遞給她。
她抱着,放在小腹上,任那熱度将她汗濕後透着涼意的身體捂暖。
“好些沒有啊?”他問。
她隻是點頭,無聲。
他站了會兒,兩人之間無話,可他卻并沒有離開/房間,繼續回到書桌邊寫字,不時地,他會回頭看一看她,直到看見她閉上眼睛,呼吸沉重,才猜測,她已睡着。
已經把她規定重寫的字全部寫完,他仍沒有停止,在她的書桌上,繼續練習,并不覺得疲累,空氣裏混合着桂花香,在她均勻的呼吸聲裏,心思也漸漸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夜的涼意滲透進來,連他也覺得冷了,才擱下筆,把開着的窗戶給關了,将那滿園的桂花香也關在窗外。
床上的她,發出夢呓的低吟,“媽媽,媽媽……”
第一次聽見她叫媽媽,很清晰。
他快步走到床邊,發現她雙頰泛紅,摸了摸她的臉,再次發燙,這發熱又反複回來了……
她尚在昏睡中,他拿起體溫表,手伸向她衣領。
在即将觸到她睡衣領口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所及處,是她纖細白皙的脖子,還有突出的鎖骨。
短暫的猶豫後,還是掀開了她睡衣的圓領,擡起她的手臂,将體溫表至于她腋下。
極迅速的過程,他仍然看見了她幾乎沒怎麽發育的身體,還像個孩子,完全無法和畫報上那些女人相比,可他卻莫名心加常快,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全是暗夜裏驚鴻一瞥。
他進入她浴室裏,在冷水下拼命沖臉,才把這畫面給沖走,而後撐着冰涼的洗臉台,他看着鏡中的自己發呆。
在浴室裏一直待到量體溫時間到,他才出去。拿體溫表的時候,他沒有低頭看,迅速扯了出來,而她的體溫再一次飙升至38度以上。
再次吃藥的時間還沒到,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守着她,給她做着冷敷,希望有物理降溫的效果。
冷毛巾放在她額頭的瞬間,她皺起了眉,嘴裏喃喃呻吟,“媽媽,給小荷唱歌,媽媽……”
小禾?他以爲是這兩個字,她家裏的人是叫她小禾嗎?
夢裏的她突然激動起來,身體不安地翻動,嘴裏不停地叫着“媽媽,媽媽……”
這是在做惡夢了嗎?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叫醒,“妹妹!妹妹醒醒!”
她睜開眼來,眼眶亦泛着紅,呼出的氣息灼熱撲面。
意識在短暫的瞬間是模糊的,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也未看清眼前是誰,隻本能地随心叫着,“媽媽……”
“妹妹,是我,你做夢了。”他的臉遮住了她面前的光線,在她的視線裏漸漸變得清晰。
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說了一句,“二哥,念書給我聽。”
他莫名地看着她,卻沒問爲什麽,隻問,“念什麽書?”
“随便,讀英語課文吧。”
他愕然,搞不懂她是何意圖,是她病糊塗了不知道時間,大半夜地要他讀英語嗎?還是要把英語課文當安眠曲聽?
“拿英語書來,二哥。”她虛弱的聲音透着毋庸置疑的堅定,在告訴他,她并非在開玩笑。
他作爲男生,作爲一個已經長成的男子漢,當然不會和病中的柔弱女孩計較,說念英語就給她念呗!
他取了她的英語書,翻開第一課問,“念第一課嗎?”
“嗯……”她睜着眼睛,盯着天花闆。
他于是開着念,讀完一課之後發現她眼睛已經閉上,以爲她已睡着,便停了下來。
然而,剛剛停下,她又睜開了眼,眼裏隐隐幾分急躁,“二哥,再念,一直念。”
“哦……”她的反應讓人不得不覺得詫異,他看了她一眼,繼續讀第二課。
略顯緊張的她,才慢慢放松了表情,本想努力睜着眼睛不睡,可是卻抵擋不住那份倦意,重又睡去,迷迷糊糊中,他讀課文的聲音一直在響……
她不會讓他知道,之所以要他一直不停地讀課文,是因爲在沉睡的黑暗裏,在黑暗的夢裏,她一個人在安靜的世界中掙紮,一個人在安靜的孤獨裏害怕,她要聽見聲音,她要感受到,她不是一個人……
他也不知道要讀到哪裏才是結束,她睡着了,沒有人叫他停,他便一直讀,一邊讀還一邊關注着她的體溫,繼續用冷毛巾給她冷敷,直到自己讀累,倦意來襲,他便靠在床頭,側躺着接着讀,最後,實在撐不住,他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讀什麽,隻覺得這麽靠着,周圍的空氣裏彌漫着特殊的味道,是她身上的香味和淡淡汗味的混合氣息,是屬于女生閨房才有的氣息,他的思緒便有些淩亂了。
隻是,疲憊大過一切,再到後來,他靠在床頭進入夢鄉,手上一松,書掉落……
葉清禾有早起的習慣,鬧鍾總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鬧響了。
第二天的破曉,兩人同時被鬧鍾鬧醒。
她蓋着被子,睡在裏側,而他,則歪在外側,什麽也沒蓋地睡了一晚。
在彼此目光對視發現對方存在的時候,他急速跳起來,遠離她的床,“我去倒熱水給你吃藥!”
昨晚的一切便在腦海裏漸漸清晰起來。
生病、痛楚、回憶、讀書聲,還有那隻給她溫暖的手……
怎樣一個淩亂而荒唐的夜晚……
然而,此刻的她,隻念着這一夜的荒唐,卻不曾想,這樣的夜晚于她一生之中也僅此一夜,再不會有人在飄着桂花香的秋夜裏,用手心裏的溫暖爲她驅除疼痛,不會有人幾近整夜地讀着英語課文助她安眠;
正如,他也不會去想,他這一生是否還會像今晚這樣,懷揣着少年青澀懵懂的心思,用最純真傻氣的方式去呵護别的女子……
家中人還沒有起床,他爲她倒來了溫水,喂她吃了藥。
黎明的到來,讓黑暗中的某些親密無間變得有了距離,讓某些脆弱和憂傷也隐匿起來,她,又恢複到平日的冷靜和淡漠。
對于他一夜的忙碌,她覺得有必要表示謝意。
“二哥,昨晚辛苦你了,謝謝。”中規中矩的語調,平闆淡然的表情。
這是他所熟悉的妹妹,他倒是不覺得詫異,笑了笑,“别客氣,你是我妹妹嘛!不想麻煩我爸媽,那除了我你還能靠誰?”隻不過,他從來沒學習過怎麽照顧人,更不懂怎麽照顧病人。
“還是要謝謝你,你也回房去休息吧。”她這是變相地下逐客令了,天色即将大亮,蕭家人的人就要起床,若讓人發現他在她房裏睡了一夜,算什麽事?
“利用完了就踢我走啊?”他笑着開玩笑,“好吧,你再睡個回籠覺,我也去睡兒……”
他打了個呵欠,突然想起什麽,陪笑,“妹妹,我們今天沒項目,你又病了,幹脆請假不去學校算了。”
“嗯。”她這樣子,還有去運動會的必要嗎?
“那……可以把密碼告訴我嗎?看在我昨晚照顧你的份上啊!”他嘻嘻一笑,如果能換來密碼,他再辛苦幾個晚上也值得……
“不行!”她果斷拒絕,“你今天上午睡覺,下午做兩套試題。一切按三十章辦事。”
“……”他一聲不吭出了她房門,他還是那個他,脫不了的孩子氣……
回房間後倒頭躺在床上,到底忙乎了一夜,很快疲憊感襲來,他沉入了夢鄉,睡眠正酣,有人打電話來了。
“喂?”他不耐煩地接了。
“老二,聽說你們今天開運動會?我和老大放學後來你們學校玩玩怎麽樣?”那邊傳來辰安的聲音。
“玩什麽呀!我在家裏呢!今天休息!”他聲音困倦慵懶。
“你還在睡覺?你個懶蛋!趕緊起來!”
“别吵……”他迷迷糊糊的,思維有點混亂,“昨晚在我妹房裏折騰了一宿,累死我了……”
“什麽?!”左辰安的聲音炸雷般炸着電話,“你個畜生!你還是人嗎?你妹才十六歲!”
蕭伊庭被他炸清醒了,不假思索地辯解,“你胡說八道什麽?!我隻是和她一起而已,我們什麽也沒做!”
“是嗎?你和你妹妹同床共枕?你什麽都沒做?”左辰安調笑的語氣傳來。
“什麽叫同床共枕?這個詞我不喜歡!”盡管,好像左辰安說的是事實,沒錯,他确實跟妹妹同床共枕一宿。
“不喜歡也由不得你!同床共枕是事實,我沒說錯吧?”
蕭伊庭沒坑聲了。
“不說話就代表承認了?不過我覺得奇怪啊,你和你妹妹同床共枕你真的啥也沒做?你們又不是親兄妹!這太不符合你的操守!”左辰安像挖到了寶似的,極盡嘲笑,又不耽擱要将寶藏挖到底的決心。
“操守你個頭!”再胡說他要罵人了,“我隻是讀了一夜英語課文。”
“啊?”他不說這句還好,說完這句之後把那端的左辰安笑得前俯後仰,連人帶凳子一起摔倒在地上,“哥們,你就别逗了!”蕭伊庭讀英語就和太陽從西邊出來這事兒離奇度是一樣的,誰都不會相信……
“信不信由你,别打擾哥睡覺!滾蛋!”
“等等!”左辰安憋着笑從地上爬起來,憋得難受死了,“讓我消化一下這個絕世新聞,你,和你妹妹躺在床上就是爲了讀一整晚英語,是嗎?果然轉學了就不一樣了,學習方法不是我們這些後進生所能理解的。不過老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什麽?”隻要不瞎扯他和妹妹,其它随便他們整。
“聽說你現在很缺錢?你想不想賺點錢?”
聽見錢字,他眼前豁然一亮,也不去計較辰安對他的嘲笑了,頓時精神百倍,“哥們,親哥們,有什麽路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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