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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銳鋒打柴回來,聽說張準紮到了這麽多的魚,也非常高興,難得的贊揚了張準一句:“玉麟,好樣的,咱爹沒看錯人!”
他是個悶葫蘆,平時極少說話,要他稱贊别人,簡直比登天還難。今天算是破天荒了。他的确也是餓壞了。天天吃野菜,吃草根,沒有肉吃,肚子裏一點油水都沒有,還要每天準備幾百斤的柴火。從崂山到楊家屯,距離可不近,挑着一百多斤的柴火,每天來回兩趟,其實累的夠嗆。聽說有魚吃,自然是忍不住食欲大動了。
在父子倆幾個說話的時候,楊映菡和黃氏已經在水井邊忙碌起來了,打水的打水,殺魚的殺魚。小丫頭楊淩雪和小哥哥楊敢生也在旁邊幫忙,打下手。因爲隻有一口水井,分到魚的鄰居們,也都在水井邊殺魚。一群婦女湊一起,低聲的說些高興的話語,暫時沖淡了悲傷的氣氛
由于錢糧被拖欠了太久,去年過年和元宵節,楊家屯都是一片的死氣沉沉,根本沒有任何的歡聲笑語。最慘的還是昨天元宵節,早上去鬧饷,下午就被打的傷痕累累的回來,還死了三個人,婦女們都哭成一片,真是慘不忍睹。
張準注意到,楊凱德看到這個場景,眼角居然有點濕潤了。說實在的,這樣的場面,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幾條魚就高興成這樣,軍戶們的生活,還是太苦了啊!但是,張準沒想到,更令人掉眼淚的事情還在後面。要是親自來到這個世界體會,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那三戶死了人的軍戶家庭,收到兩條魚以後,居然将其中的一條,和屍體放在一起,然後用草席卷着,就這樣草草的下葬了。負責下葬他們的楊凱德,對着蒼天,老淚縱橫的說道:“李老五,吳小七,張英,做哥哥的對不起你們。沒有什麽東西陪你們上路,這條魚,你們就帶走吧。”
現場一片的哭聲,悲恸不已。
張準實在是看不下去,提着竹槍,到紅石灘,又紮了十幾條魚回來,交到楊凱德的手上。
最終,每個被打死的軍戶,都帶着五條魚上路。
據說,這是楊家屯多年以來“最隆重”的葬禮了。
以前有軍戶死去的時候,都是赤條條的下葬的,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東西陪葬。甚至,連他們身上的衣服,都要被剝下來,留給自己的子孫繼續穿,不能輕易的浪費了。
這,就是楊家屯軍戶的真實寫照。
這,就是大明朝窮苦百姓的真實寫照。
從葬禮回來以後,張準總是感覺自己的喉嚨裏面,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滿腔的情感都無法宣洩出來。最終,他再次來到紅石灘,站在岩石上,對着海浪放聲長嘯,最後還沿着紅石灘跑了兩圈,然後跳入冰冷的海水中暢遊半個小時,這才稍微感覺好一點。
重新回到棚戶區,張準站在空地的中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想什麽。眼前這一切,實在是太令人難受了,所見所聞,都令人肝腸寸斷,催人淚下。但是,他又隐隐感覺到興奮。因爲,隐藏在他心底的造反念頭,再次活躍起來。
爲了實現改變曆史進程的目标,直接造反無疑是最有效的途徑。要造反,就要有人,就要有班底,還要有根據地。這是張準看了不少的曆史書以後,總結出來的經驗。沒有人,沒有根據地,最多隻能成爲昙花一現的流寇,絕對不能成大事。
楊家屯的這些人,不就是最好的班底嗎?
浮山所,不就是很好的根據地嗎?
楊映菡出現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玉麟,你怎麽啦?”
張準勉強提起精神,沉聲說道:“我很好,我沒事。”
楊映菡有些擔心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張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我真的沒事,真的。”
楊映菡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去了。
張準用力的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又兩手互掰,将所有的關節都彎曲得啪啪啪的直響,仿佛隻有這樣狠狠的折磨自己,才能疏洩内心的抑郁和憋屈。造反,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好吧,張準承認,他的确是有些急于求成了。但是,他前世所受的冤屈,實在是太大,大到令他有點失去理智。現在的他,隻要抓到任何一根改變命運的稻草,都會死死的不肯放手的。
耗子不知道哪裏去了,好半天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身後居然跟了五個小夥子。他将五人帶到張準的面前,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說道:“哥,虎頭他們幾個,也想跟你學紮魚呢!”
張準掃了一眼五個小夥子,長得還算可以,身高應該都在一米七以上,就是面帶饑色,眼睛有點黃。沒辦法,普遍缺乏油水啊!一條魚就讓鄰居們高興成這樣,可見平時生活的困頓了。
“玉麟,我是楊緻遠,外号虎頭……”
因爲耗子提前打了招呼,說張準忘記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五個人各自通報自己的名字,分别叫楊千強、楊俊傑、楊子軒、楊宏文、楊緻遠,都是家裏請人給起的名字,所以文绉绉的,拗口。平時都不叫名字,都是叫外号的。
虎頭就是楊緻遠的外号,是五人中比較彪悍的一個。那天的鬧饷,他也參加了,左邊肩膀挨了一棍,現在還有大塊大塊的淤青。他父親也被打傷了,後背挨了一棒,現在還不能完全直起腰來。不過,他也不虧,将對方的一個家丁同樣摁地上揍了一頓。
楊子軒外号秀才,據說認識幾個字,還懂得算術,是最文弱的。楊千強外号水貨,不知道爲啥有這樣的外号。楊俊傑外号蝈蝈,其實蠻英俊的,不知道怎麽跟蝈蝈沾邊了。楊宏文其實挺斯文的,外号大将,這不知道是諷刺還是誇贊。
他們四個,同樣有參與那天的鬧饷,家裏同樣有人受傷。從關系上來說,他們家裏的長輩,和楊凱德是最熟悉的,是鬧饷的主力。都是湖廣遷徙過來的,又都是姓楊,在這異鄉外地,關系想要不密切,都不太可能。
“行!”
“你們每人準備一杆竹槍,六尺長,一寸寬,一頭尖,一頭鈍,明天早上到紅石灘等我。”
張準爽快的說道。
同一陣線的兄弟,求之不得呢!
他本來就是武術學校的搏擊教練,是專門負責教導學生搏鬥技巧的,多幾個人一起學習,反而教導得更來勁。從造反的角度來說,這些人更是最原始的班底啊!隻要自己稍加引導,煽動,保證他們都會變成嗷嗷叫的吃人老虎!
“謝謝玉麟!”
楊緻遠等五人滿懷憧憬的去了。
耗子等五人走遠,才壓低聲音說道:“玉麟哥,你真的願意将這門手藝傳給他們?”
張準奇怪的說道:“爲什麽不願意呢?”
耗子有些擔心的說道:“那樣一來,你紮到的魚,可能就少了。”
張準明白過來了,笑着說道:“你啊,真是小農思想。”
不過不能怪耗子,咱中國人都習慣傳授手藝的時候留一手,以免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要是張準試圖靠紮魚謀生,甚至是家緻富的話,耗子的勸告,倒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問題是,耗子又怎麽會知道張準的真正想法呢?他覺得每天有魚吃,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了。然而,對于張準來說,他會滿足于每天吃魚的日子嗎?滿足于隻有死魚陪葬的日子?
“每天吃魚……”
張準實在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樣的日子。
憑什麽别人可以大魚大肉,自己卻隻能吃魚?
憑什麽别人可以绫羅綢緞,自己卻隻能穿着破棉絮?
憑什麽拖欠着自己的錢糧不,還粗暴的動手毆打自己?
任何事,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一個說法!
先賢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
張準也準備這麽做!
“好香!”
夜幕降臨的時候,整個楊家屯,都飄蕩着炖魚的香味。
“吃飯啦!”
小女孩楊淩雪歡快的叫起來。
楊銳鋒将父親楊凱德攙扶起來,将炕整理出來,放上小桌,準備吃飯。窮苦人家,餐桌之類的肯定是不可能存在的,吃飯都是在炕上。吃完飯,撤掉桌子,整理幹淨,又可以睡覺了。
張準和耗子也落座了。全家八口人,每邊剛好四人。楊凱德是一家之主,坐在最裏面。下面依次是楊銳鋒、張準、耗子,楊敢生和娘親黃氏、姐姐楊映菡、妹妹楊淩雪坐在另外一邊。張準的位置,剛好對着楊映菡,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選端上來的,是魚頭蘑菇湯。
軍戶們抓到大魚,最重要的,就是熬魚頭湯。對于長期缺乏營養的軍戶們來說,魚頭湯是很補的。當然,要是能弄點豆腐來就好了。遺憾的是,楊家并沒有黃豆,也沒有錢買黃豆,豆腐是不用想了。
最後,還是楊映菡放了一些早上采摘回來的蘑菇,還加了一點草藥,混合着一起煮,盡管味道沒有魚頭豆腐湯好,營養卻是要勝出的。對于受傷的三人來說,也是不錯的搭配。
兩個大魚頭,弄出的湯還是蠻多的,每個人至少有兩海碗,因此大家都可以敞開肚子喝。可能很久沒有喝到這麽濃的魚頭湯了,除了張準之外,其他每個人都喝得津津有味。耗子最爲誇張,連續灌了兩碗,還不滿足,又來了第三碗。看他的樣子,是準備将自己撐死了。
楊凱德舒舒服服的喝了一碗湯,放下海碗,感慨的說道:“玉麟,伯伯這頓飯可是托你的福了!”
楊家的人都端着碗,看着張準。
楊映菡的目光更是專注。
張準微笑着說道:“伯伯不要這麽說,要不是伯伯你收留我,我說不定……反正,以後咱們家隻要想吃魚,就來找我吧!”
微微頓了頓,張準舉起海碗,沉聲說道:“我二愣子要謝謝你們每個人!要不是你們的關照,就沒有我二愣子的今天!所以,我一定會努力的報答你們的恩情的!我相信,我們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張準說這番話的時候,語調異常的誠懇,眼角甚至隐隐有淚光。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可是,在這一刻,張準卻毫不在意自己的眼淚。因爲,張準仿佛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後世,回到了老父親的身邊。憋屈已久的感情,終于得到了一點點的宣洩。有親人和沒有親人,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啊!
黃氏的眼角,情不自禁的有些濕潤。
楊家本來有五個孩子,加上張準,就是六個。張準的飯量又要比一般的小孩大,她和楊凱德兩個,要将六個孩子都拉扯起來,實在是不容易啊!軍戶們本來就窮,錢糧又經常被拖欠,這中間的苦,又有幾個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