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的絲線,散亂如毛發飛揚。
被哭喪棒吸附後,卻更沒了頭緒。
找不到始,找不到終,一截一截,仿佛每一截都是獨立的,仿佛每一截之間都不相關。
“你一個陽人,因果線怎會斷成這樣?!”白袍鬼大聲質問,帶着不可思議。
他不是秘門道士,在陰曹生長的他更明白因果線的強大,秦昆的因果線無始無終,但其實細想的話更爲恐怖。
他可以把任意一截因果作爲開始?!
以果爲因?
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這說得通嗎?如果是陽間道士,肯定覺得說不通,但他知道,這事完全說得通啊!
但怎麽可能呢……
秦昆笑了,他看清了這些紛亂晶瑩的線段,當初在十死城,有個蘇醒的人把他的因果線給吃了,從此以後,因果線就是斷的。
這些雜亂的線段,可能是旁支,因爲秦昆也頭一次見,這些旁支,怕是節點上衍生的無數可能。
但任何人想從旁支影響主幹,絕不可能。
“你問我……我也不清楚……”
秦昆擡手,在虛空中寫了個字。
左起頓筆,橫向拉長。
人族文字創立時,最簡單的字。
蒼茫大地,萬億生靈,都逃不過這一筆的掩蓋。
一。
道生一的一。
秦昆誦讀經典不多,大多都是旁人所教,可是基礎大道是懂的。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理解這句話,就是初入道門的基礎。
這個一字從古至今有很多解讀,道門真人、大能、天師也賦予了它很多含義。
這個一字從開始到結束,就是一生。
這是命運。
是開始,也是結束。
是一切的起點,也是一切的終點。
這是因,也是果。
可它不僅僅是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
秦昆寫完沒有停筆,而是繼續在寫,隻要這一筆不停,誰能說頓筆的位置就是這個字的結束?萬億生靈,都是由一個又一個‘一’組成。
所以它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所以它既是因中果,也能以果爲因。
最終,秦昆收筆,很長的一字,看起來有些比例失調,秦昆單手在虛空一轉,那個‘一’字被扭曲,首尾相接。
又成了圓。
這就是道。
起碼是秦昆理解的道。
周而複始,生生不息的圓,無盡無始,很簡單的道。
将圓截斷,就變成了有始有終,這就是一。
起碼是秦昆理解的一。
無論圓從哪裏截斷,命運都從無窮變成了有窮。
一個一字,忽然變得殘酷了些,哪怕是世間最強大的人,也鬥不過這一橫的命運,鬥不過這個有始有終的‘一’字。所以古往今來,無數人都想把這個‘一’從新變成圓,于是得道,由此而來。
“我見過很有趣的一句話,‘過去的一切在未來都有合理的解釋’,起初我不理解,後來理解了,然後又不理解了,不過這不重要。看到這句話以後的許多年,我才發現任何事的起因,不一定是在過去。”
秦昆揮揮手,空中的一字消失。
白袍鬼沒經曆過秦昆經曆的一切,所以根本聽不懂秦昆胡說八道什麽,他靈力波動氤氲,最終,還是嘗試着動手。
哭喪棒一揮,無數絲線刺入周圍環境之中,仿佛紮根,然後一絞!嘩啦啦,入夢鬼術被打碎,但秦昆看見似乎不是入夢鬼術碎了,而是哭喪棒打開了另一處世界的界壁。
此時此刻,秦昆站在一艘船上,波瀾壯闊的海面,出現數十道水龍卷,龍卷裏成千上萬的哀鳴,好像萬鬼哭啼。
海水從包羅萬象的晶瑩透明變得烏黑渾濁,伴随着惡臭鑽入鼻孔。
一裏外,剛剛還是空空如也的海面,升起了三座島!
接着島嶼群先後從海裏浮出,或大或小,如繁星伴月。
“你說的,我不懂!但這裏是你的因果線,既然那個孩子在這裏陰差陽錯的出現,我就要讓他在這裏消失!”白袍鬼疲憊笑着。
秦昆詫異。
三仙海國?
“挺意外的,你準備怎麽做?這裏影響不了我。”
“你錯了!那個孩子不入六道,生死簿上無名無姓,他并不是你在因果線上結的果,他是獨立的!隻要我在這撥弄一下那些關鍵節點,屋裏的孩子就不會存在!沒人記得起他!”
“哦?這也可以?!”秦昆想起了那個兩千年前的徐法承。
他消失後,沒人記得起他,一直以來都是秦昆心中的未解之謎。那件事似乎和白袍鬼現在要做的,異曲同工。
“秦昆,别恨我!”白袍鬼說罷,哭喪棒一抖,二人徹底進入了這個世界,時間開始流動。
船碎,許多人掉入海裏,秦昆也不例外。
三仙海國,渡厄灣!
這種臭水,裏面的因果無不是險惡重重,白袍鬼看見秦昆落水,忽然消失不見,他稍稍意外了一下。
人呢?
再看這水……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這是水嗎?
倒影中,絢爛雜亂的因果水域,讓白袍鬼心中一緊。
哪來這麽多因果!
“不好,人要跟丢了!”
這個時候秦昆不能丢,這裏不管是不是秦昆命運的轉折,但關乎那個孩子的存在,他要抹去那個孩子,必須要緊跟秦昆才行。
白袍鬼一頭紮入水中,但是還沒跟上秦昆,卻被一個人提了上來。
百裏外,一個手捧書卷的男子打着哈欠,随手一捏,将白袍鬼拎到自己面前。
“鬼仙?敢來這裏搗亂……是不是太沒規矩了?難怪天谕招了那麽多走狗,恐怕就是防着你們這些家夥的。”
對方說的話白袍鬼半懂不懂,但是他非常意外,自己的實力自己有數,哪怕剛剛的秦昆,也不可能這麽随意的拿捏他啊。
“你是誰?!”
對方沒回答。
白袍鬼似乎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此時此刻,他看得出對方的實力。
一個人仙。
然後,他的腦門被彈了一下,意識随着因果線碎掉,整個身體撞出這個世界,跌落在地。
……
草叢,有幾條莽漢,側卧草中。
篝火噼啪作響,秦昆捅着火堆,旁有一個小白臉。
“壯士!我知道你本不願來,都是忠義所困……”
小白臉語重心長地給秦昆洗腦,剛開口,秦昆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不,我還挺願意來的……”
小白臉噎住了。
秦昆摸出一罐啤酒,遞了過去:“張公子,之前匆忙,沒跟你說過話,今日一見,還有些想念,喝點酒不?”
小白臉面頰抽搐。
這位壯士有病吧?
“我說壯士……”
秦昆沒理他,打開易拉罐,悶了一口。
小白臉也悶了一口,幹嘔了出來:“怎麽跟馬尿似的……”
秦昆拍了拍他肩膀:“你年紀輕輕也不容易。都是爲爹拼命,爲國報仇,我兒子将來能像你這樣,我就知足了……”
“壯士莫非糊塗了,我查過你,沒有子嗣。”
“之前沒有,現在有了。”
一夜,小白臉輾轉難眠,他覺得找來的這位壯士不大對勁,一直在提防,好在秦昆唠叨了幾句便睡了。
已經第二次來到博浪沙,也沒見白袍鬼追來,始皇座駕隆隆前進,秦昆對前車中那些人道了聲抱歉,鐵杵甩出。
同樣的場景經曆一次就是新奇,兩次就是走流程了,前車血肉模糊,周圍士兵如臨大敵。
“護駕!!!”
偷襲失敗,張良報仇未成,被忠仆帶走,漫山遍野的喊殺聲響起,秦昆覺得,待秦軍問起自己時,這次得報一個響亮的名頭,其實他也不必籍籍無名,光一個名頭,對未來也起不到太大的影響。
隻可惜張良的死士和秦軍交戰在一起時,秦昆忽然身體變成虛影,倒飛出這個世界。
終究隻能籍籍無名啊。
還是南國小屋,雨打芭蕉,紅豆搖曳。
地上躺了一個半死不活的白袍鬼,鬼氣幾次嘗試修複腦門的傷口,但依舊于事無補。
秦昆回來後,看向周圍:“他怎麽了?”
“敢傷我們家大人!你說他怎麽了?”
“這位上師,好大的膽子,我回去後定要在陰律司參你一本!”
“大人,沒事吧?”
白袍鬼坐起,甩了甩腦袋。
怎麽沒事……
但是那厮是誰啊……
人仙的實力和鬼仙相比,本質沒多大優勢,孰強孰弱還是得看修爲,但對方一捏、一彈,自己完全反抗不了,魂都快被打碎了,修爲明顯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
“姓秦的,你因果線裏到底都藏着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白袍鬼咆哮。
秦昆看他有些可憐,拉了他一把。
“誰讓你惹他們了。”
“是那個看書的惹我了!”
“勢均力敵才叫惹……你這純粹叫被欺負。”
“别碰我!我自己能起來!”
白袍鬼更像是受了委屈一樣,秦昆聳聳肩,這鬼對因果之力的領悟跟卡特比都差遠了。何苦來哉?
“該你了!”
白袍鬼幾次站起,又一次次坐到在地,終于第四次嘗試後又站在秦昆面前。
秦昆知道對方快到極限了,他開口:“算了吧,鬥法結束了,不必繼續鬥氣。”
“陰律司交代的事,我一定要完成!”
“你這樣就不好玩了,失了氣度。之前我說過,不讓你爲難,你現在的模樣,可以回去交差了。”
白袍鬼一愣。
“畢竟你輸了,沒人指責你。”
白袍鬼沉默。
秦昆視線轉回屋中:“這是我的孩子。”
頓了頓,繼續道:“我在,你帶不走他。”
秦昆似乎自言自語:“我勸你住手不是因爲我怕你,也不是因爲我怕酆都。”
“六道輪回也好,天理循環也罷,他既然降世,就有降世的道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你拗的過大道至理嗎?”
白袍鬼思索:“這……”
秦昆見狀,退了一步:“這樣,你接我一招,如果撐得下來,今天我就同意。”
白袍鬼又燃起了希望。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但你要是魂飛魄散了呢?”
“生死不論!這是我的決定,陰曹不會拿你如何!我的手下也不會繼續糾纏。”
“爽快!”
于是白袍鬼看見秦昆雙手在空中抓了起來。
很滑稽的動作,像是亂抓一樣,白袍鬼不知道對方在抓什麽,但是發現秦昆抓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再然後,發現秦昆不再抓了,他手上,是一條條因果線。
“因果之力……”白袍鬼現在才發現,自己一再高估對方,還是低估了。
他的實力,早就已經超出陽間秘門的範疇。
秦昆笑道:“我以前也以爲這是因果之力,六道之外的秘術。但剛剛寫下那個字後,好像才明白,這根本不是六道之外的術法。”
不是……六道之外……
“怎麽可能,超脫六道,才能運用此術!于鬼而言,先要破命,然後成仙,才是施展此術的根本!”
證果位,受封正,立像開廟,超脫六道,才能運轉此術。
這是亘古不變的過程。
因爲鬼仙才能施展此術!
仙就是氣态生命,不再是陰靈,也非陽靈,而是回歸混沌的狀态,陰陽二氣本就出于混沌,所以最後還要歸于混沌。
對方竟然說這術并沒超脫六道之外?
是自己領悟不夠,還是姓秦的領悟太多?
沒有時間多想,因爲下一刻秦昆的動作,白袍鬼看懂了。
亂抓的手淩空擺動起來。
一個循環。
兩個循環。
抱圓而動,将周圍的因果全部聚攏在一起。
“太……極……”
白袍鬼面無表情,他低頭一歎,終究露出慘笑,下一刻,消失在原地。
沒了。
俞江固不理解,秦昆麾下鬼差不理解,白袍鬼帶來那些虛影不理解。
好端端的一個白袍鬼,怎麽忽然沒了?
可是沒了就是沒了。
這群家夥,都是鬼王級别,感知比尋常大鬼強悍太多,他們感受不到白袍鬼一絲一毫的靈力波動。
不僅白袍鬼沒了,它留在這個世界的靈力波動,也被收攏,消失的無影無蹤。
秦昆手掌一收,重新站定。
“俞江固。”
孽水塢的瓢把子冷汗直流:“秦上師……我可是好鬼啊。陽間規矩可沒犯過!”
“……我知道。”
“那你别這麽看我……我不想被你弄沒了……鬼術我這就撤掉……”
俞江固苦着臉。
先前白袍鬼消失的一刻,俞江固強撐的威風消失殆盡,這時候還威風個屁啊,白袍鬼那麽大的來頭,說沒就沒了,自己還不老實一點?
“你不用撤,讓我在這待一會。”
“秦上師,你想待多久都行!”
“好,把其他人送走吧,我要靜一靜。”
入夢鬼術裏,鬼王消失一空。
無人的小屋,孩子睡得香甜,俞江固陪着秦昆,靜靜守在旁邊。
孩子好像醒了。
在夢裏醒來。
他看着秦昆,怎麽也看不清。
“你是誰……”
“我……”秦昆一笑,“你覺得呢?”
“我看不清你。”
“别怕,繼續睡吧。”
孩子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小屋沒了,變成了一個道觀。
夢裏多了個老道士,一個戴面具的青年。
秦昆二人被隔絕在道觀之外,居然沒法進去,他有些詫異。
“俞江固,這是怎麽回事?”
“夢主身上怕是有道門祝福,防魇魔的。如果做了噩夢,會帶他來到這個地方,絕對安全。”
秦昆恍然:“你這次惹到我了,準備怎麽辦?”
“秦上師……不是說好放過我嗎……”
“在我麾下效力一年,我就放了你。”
“我……”俞江固張了張嘴,看着不怒自威的秦昆,有些垂頭喪氣,“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