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細眉太監起身要走,幾人忙彎腰恭送。//更新最快78xs//走到一半,他卻忽又停下,轉身說道:“對了,一會有人過來給你們查驗身子,你們在這好生候着,别四處亂走,不見了人。”
方才稍放下心的德忠又一口氣倒抽上來,直梗在喉嚨中。本以爲淨身這事算是過去了,誰知這麽快便又要出事。細眉太監出門走了,其他幾人已尋着地方坐下。德忠一邊向角落的木凳走去,一邊心急着琢磨這到坎要怎麽才能蒙混過關。
“張一山?”
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子拖着木凳,坐在德忠旁邊。德忠正愣愣的想事情,半天,才突然意識到這人是在叫自己。
“啊......嗯。你是?”
瘦小的男子笑笑,露出一顆虎牙。
“我叫周喜,嘿嘿,咱們倆都被分在直殿監。”
這麽說來,剛才細眉太監說的好像是我和他。德忠擡眼打量了一下這個叫周喜的人——面目白淨秀氣,眼睛彎彎的,一副笑模樣,也是十七八歲的樣子。身着赭色短衫,看起來倒不像那窮苦人家的孩子。
“是啊,以後還請周兄多照顧了。”德忠拱拱手道。
“哪裏,互相的、互相的。”
一時無話。并不是這周喜惹人厭煩,隻是德忠正忙着思考怎麽過驗身這一劫,無暇理會這廂未來同僚的示好。
周喜似乎也并不在意,和德忠并排坐好。手上玩着衣角,又和德忠搭起話來:“嗯......你是怎麽進來的?”
“嗯?”突然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德忠一時之間不知怎麽回答。
“我是花了三十兩銀子,才買了這條門路。”未等德忠答話,周喜便徑自說道。
“哎?買的?”
“是啊,從小家裏就給我淨了身,想送我進來。一直沒送成。像咱這樣的,也做不了别的什麽,所以我自己花了錢。托了人,最後還是進來了。怎麽,你不是?”
“哦。我......差不多。”這父母着實狠心,德忠想。“你父母爲何要讓你做這樣的差事?”
“我父母早亡,我一直寄住在舅舅家。”
原來也是孤兒。德忠心裏一動,面前的陌生的臉孔似乎親近了一些。
正在這時,房門吱呀一響,兩個太監走進來。
“從你開始,來,跟我上這屋來。”
這麽快就來了!德忠頓時緊張起來。辦法也不是沒有。德忠摸摸胸口,定了定神。
總是無路可退了,就看這招好不好使吧。
“那邊那個。就你!就剩你了,别磨磨蹭蹭的!”
“哦......哦!”德忠連忙起身。來驗身的太監一高一矮,看起來衣着十分普通,比細眉太監差了不少,和那個趙公公更是沒法相提并論。看樣子。應該是打雜跑腿的。德忠這樣想着,腳步遲疑着向門口走去。
剛出門口,德忠忽然停下腳步,身子一弓,手捂住肚子。
“哎喲、哎喲——”
“怎麽啦你?趕緊着走啊!”對新來的,老人兒總是不太客氣。來驗身的這兩個太監也如此。
“哎喲......肚子......肚子突然疼上了。不行不行,得上茅房......”德忠捏細聲音,做出痛苦的表情。
“剛才幹嘛去了,現在要上茅房!别耽誤爺的時間!驗完了身再上!”那個矮太監橫眉豎眼的喊道。
“哎喲......疼......二位大人行行好,我實在忍不住了!”
兩個太監一臉厭惡。“你這最後一個怎麽這麽多事!我們等你上茅房的等到什麽時候去啊!趕緊着先驗身!”
“真不行了大人......您說這......要不......”德忠從胸前摸出一錠銀子,塞在矮太監手裏,“這個給二位大人下酒了,就請通融一下,我這真憋不住了......這、這就要出來了......!”
兩個太監看見這錠銀子,立*睛發亮,态度一下子和緩下來。
“嗯......看你急的那樣,去去趕緊去吧,我們在這等你。”
“我這一拉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怕耽誤了二位大人的事......”
“也行,那我們先走了,你慢慢拉吧!”
“那......大人慢走,我......我得趕緊去了......”說着,德忠捂着肚子,忙不疊的向屋後跑去。
瞥了眼德忠的背影,高個太監拿過銀子,掂了掂,樂了:“這小子還挺大方。不過這身不驗沒事吧?”
“那玩意你還沒看夠是怎麽着?”矮個太監不屑的切了一聲,“你看他那娘娘腔,說他有那玩意我都不信。”
說罷,兩個太監樂呵呵的拿着銀子,轉身走了。
大通鋪上,周喜發出輕輕的鼾聲,似乎已經睡熟了。德忠躺在他邊上,瞪着兩隻眼,卻怎麽也不能入睡。鬧得在京城混不下去才換來的五錠銀子,這就用去了一錠。回頭想想,實在有些心疼。德忠翻了個身,看着透着微弱月光的窗戶紙。不過這一關都過了,前方想是沒什麽障礙了,雖說花了一錠銀子,不過在這好吃好喝的呆上幾個月,等到外頭風聲小了,再揣着剩下的四錠找個機會出去,這事也算是足夠圓滿。德忠越想越樂觀,越發覺得來到這裏,真的是走投無路之時的天賜妙徑。當年家變之時,若不是偶遇昔時門客幫忙藏匿。怕是早已被抓走發配了;如今惹上京城捕頭,進退無門,又恰巧碰上這等良機。應是上天垂憐,才得次次如此逢兇化吉,說起來,我還真是個好命的人。
第二天一早,德忠心情很好。早早起床。換上青灰色的團領素衫,戴上烏紗帽,理好兩鬓細軟帶。跟周喜閑聊幾句,又等了半晌,才見有人來叫。
“張一山。周喜,跟我走。”
出了小院門,拐了個彎,眼前一下豁然開朗。闖入眼簾的景象是如此震撼,令德忠頃刻間幾乎忘了呼吸。高大的宮殿錯落有緻,雄偉好似山巒疊嶂,殿前的廣場寬廣壯闊,恢弘宛若大海無垠。漢白玉欄杆如海浪層層,托起無數尊栩栩如生的龍鳳連綿不絕,磚紅的高牆撐展開大片豔黃的琉璃瓦。如晨光下的海面閃着黃金般明媚燦爛的光澤。廊頂上,滿眼皆是絢麗細膩的工筆彩畫,遠遠近近,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大道邊,列着形态各異的鎏金神獸。尊尊面目高貴威嚴,齊齊注視着這派極緻奢華的藏龍之所。這一路,周喜的嘴巴就沒合攏過。德忠見過的世面雖比周喜多些,但如此接近,還是無法不被這攝人心魄的皇家氣派所折服。
經過幾處殿宇,穿過幾條小徑。領路太監帶着德忠兩人來到一座灰牆灰瓦的院落中。推開正房的房門,隻見兩個太監正坐在上座中喝茶說話。
“這位是直殿監掌印馬公公。這位是佥書李公公。”領路太監謙恭的介紹道。
德忠微低着頭,偷偷的打量着這兩位公公。被稱作馬公公的太監約莫四十幾歲,身着黛青色錦緞團領衫,胸背上繡有牙色葵花圖案,體态微胖,面皮黑黃,一臉冷淡,但看這不俗的衣裝,直殿監掌印想該是個高職。那個李公公衣着上則稍遜一籌,但氣質内斂,眼神深邃,不知是何人物。
“你退下吧。”馬公公放下手中的茶杯,對領路太監揮揮手說。領路太監行了禮,退出了房間。
“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
“小人周喜。”“小人許…張一山。”
“嗯。”馬公公在二人身上掃了幾眼,嘴巴一咂,隐隐露出一顆金牙,“從今往後,你們就歸雜家管了。新來的要勤快懂事,若是好吃懶做,雜家可是獎懲分明的。行了,李全,帶他們幹活去吧。”
旁邊李公公忙問:“公公想把他們安排在哪?”
馬公公也不擡頭,拿起茶盞,半扣着杯蓋,呷了一口。
“東南庫。”
離開灰牆院落,直直走了一會,就到了東南庫。高高的宮牆下零散有幾排小房,冷風卷着幾片枯葉,景象十分蕭條。
“你們兩個今後就負責東南庫這邊,從北邊那第一間房開始,直到南邊最後一間,約莫百丈遠這一段......”李公公邊說,邊伸手比劃着。
德忠和周喜聽得一頭霧水。“敢問公公,我們負責這裏的什麽?”周喜小心的問道。
李公公一愣,随即收回手臂,兩手相扣,表情無奈。“清潔掃除啊!你們兩個,已然來了,不知道直殿監是幹嘛的?”
“......”
“哎......記好,咱們直殿監專掌宮中清潔掃除之事。掃帚抹布等物存放在那邊小房中,一會你們自去取來,好生幹活,不要偷懶,不時會有人前來審驗......”說到這裏,李公公好似想到什麽,忽然停頓了一下,眼睛一眯,眉頭微皺,“不過這東南庫倒也不會常有人來......你們白天掃除完畢,晚上就寝時要閉好門窗,不要随意出門走動。”
又吩咐了幾句,李公公便走了。德忠二人行了禮,向李公公所指的小房走去。
“進宮到現在,就這李公公待人還算和善。”周喜望了一眼李公公離開的方向,對德忠說。德忠點點頭,心裏卻有些在意李公公剛才的囑咐。這話裏話外的,聽似應有玄機,但德忠回想了幾遍,也沒能從中琢磨出什麽來。于是索性便抛在腦後,兩人從小房中拿了掃帚,向北邊第一間房走去。
當下正值隆冬。東南庫附近甚少草木,四周盡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宮牆,牆角下堆着未化的積雪,令人更覺陰冷刺骨。兩個人掃幾下地,便停下來哈氣暖手,時不時還要背過身來抵禦不期而來、穿堂而過的寒風。
“不知其他各監都做些什麽,咱們分到這一監真是不太走運。”周喜皺皺眉,一邊搓着手一邊對德忠說道,“看張兄皮膚白細,想來是做不慣這活吧。”
“還好還好。”五年過去了,這些苦還是吃得的。再說也就躲一陣子而已,忍忍就過去了。德忠想。
“張兄是怎麽進來這裏的?”
“呃......”怎麽又說到了這個話題。德忠看向周喜,隻見他支着掃帚,眨巴着眼睛,等着自己回答。德忠心裏埋怨了一句,想想說道:“我自小也是父母雙亡,無路可走才進宮來。進了宮來還算有個着落,外面更是無栖身之地。”其實也沒一句謊話,隻不過關鍵之事不能與他知曉罷了。
“同是苦命人啊。”周喜感歎。“其實現在進宮來的,大多是想走個捷徑,奔個前程。不知道張兄是怎樣......嘿嘿,不瞞你說,小弟是有那麽一點想法......”
“哦?”德忠饒有興趣的看着面前這個不太起眼的少年,雖覺有些意外,但仔細想來,又合情合理——畢竟,人家是花了銀子進來的,約莫也該是有些名目才對。
周喜嘿嘿笑道:“說這話不怕張兄笑話,不過也隻是稍微想想而已。我也不指望能像魏公公那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想能過上好衣好飯的生活,就知足了。這樣的身子,讀書也讀不來前程。不想再過缺衣少食的日子,這少不更事時留下的殘缺反而爲我指了條明路。”
人不大,心還不小。周喜一番話,讓德忠頗有幾分刮目相看:“沒想到,周兄還有這想法。”
“怎麽,張兄沒想過?”反倒是周喜更加意外,“那爲什麽花錢也要進來呢?”
“呃......”沒想過是真沒想過,包括在這樣的情境下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也完全沒有準備。其實想來,這明明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
“我隻是覺得進了宮,也算有個立足之地,不用再寄人籬下,四處漂泊。”雖然缺少先見之明,還好腦筋算是快的,“我也是從小淨了身,連爲什麽都記不太清了。這身子,在哪做活計,總是低人一等,索性來做宦官,身邊都是同命之人,就算苦點,至少不再被人歧視......”
德忠越說越像真的,就差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了。旁邊的周喜聽得也是歎氣點頭,心中似有觸動。看起來,好像一對同命兄弟互訴衷腸,但在德忠心裏,卻又别是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