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審訊工作有自己的心得。他把這總結爲“獅子搏兔、貓捉老鼠”,曾專門就此撰寫了一片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的專業論文,并獲得江南省理論研究專類論文評選一等獎。
在論文中,“高總”詳細闡述了“獅子搏兔、貓捉老鼠”的理論精髓——盡管獄警在犯人面前擁有着“獅子”般的絕對優勢,但絕不能因此就對犯人掉以輕心,任何疏忽都可能導緻這些狡猾的“兔子”鑽回洞裏。“狡兔三窟”,機會一旦失去,就将覆水難收。而“貓捉老鼠”則是在心理戰中,不能指望“畢其功于一役”,而是要以“愚公移山”的韌勁,潮水般的攻擊手段,反複突擊一點,徹底擾亂對方的心理防線,直至取得最後勝利。
真是憑借着對這一手法的熟稔巧妙運用,一個又一個别人眼中難以攻克的硬骨頭,在“高總”面前跪地求饒。“高總”甚至還在此過程中總結出了一個不傳之秘——越是開始的時候水火不侵、油鹽不進的,到最後越是交代得幹淨徹底。
“高總”從來沒想到,這一招“獅子搏兔、貓捉老鼠”有一天會“以彼之道、還之彼身”。而當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之後,“高總”竟然感到自己的嘴巴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把心底埋藏的所有秘密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他不僅交代了自己和雷烈之之間的秘密交易和特殊關系,交代了自己在毒品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内心的痛苦,也交代了自己和郭子欣之間的發生的事情和由此導緻的和胡不歸、胡大胖子的對立态勢,甚至連自己八年間收受了哪些犯人的賄賂、和哪幾個犯人的家屬發生過男女關系都不厭其詳地傾囊而出。
很多内容,他并不想說出來,但思想似乎已經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面對周華副廳長看似和藹卻攝人心魄的目光,“高總”隻能以相對徹底的坦白去換取那部分可能緻他死地的更陰暗内容的深刻隐藏。
周華副廳長一直認真地聽着,他沒有插話,隻是不是地點點頭。末了,他才問道:“你說的這些,有證據嗎?”他随即又解釋道,“我的意思不是說過去發生的那些事。那些事情,怎麽說呢,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吧!但關于雷烈之的這件事,你手上有沒有切實可靠的證據。”
“高總”無奈地搖搖頭,這倒不是因爲他對雷烈之有多忠誠,而是雷烈之實在太狡猾。
“一點都沒有?”周華副廳長不可置信地問道。
“我每次見他前,都會經過秘書的嚴格檢查,錄音錄像設備不可能帶進去。他本人每次傳達重要信息時,也都是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寫出來。所以隻要水迹一幹,證據也就沒有了。”
“這就難辦啦!”周華副廳長長歎一聲。
聞言,“高總”的渾身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他不知道周華副廳長口中的難辦是指自己的保全還是雷烈之的案子。但“高總”明白,在目前的情勢之下,自己和雷烈之之間,隻能有一個人活下來。
“您一定千萬幫我想想辦法。”“高總”說出這句話時,自己都感到蒼白無力。沒有等價交換的交易時不存在的,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現在除了這點尊嚴和忠心,他也找不到别的有價值的東西了。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隻是,你得‘深入虎穴’咯。”周華副廳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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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駕駛一輛遠超自己全部财産的豪車,胡不歸的情緒還是相當興奮的。很快,他就掌握了定速巡航和自适應駕駛的使用技巧,汽車實際上已經進行了半自動駕駛狀态。
路虎行駛在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除去在服務區的一次補充,他們已經行駛了10多個小時。
如果不是若晴懷裏一直抱着黑色箱子,胡不歸幾乎要把這當成是一次愉快的遠足了。
黑色箱子是真皮包裹的材質,胡不歸雖然不懂奢侈品,但還是一眼就看出這種沒有商标的高檔皮箱應該是私人訂制且價值不菲的專屬用品。這個箱子和這輛豪車,和之前看到的整個車隊,以及莊重對若晴的尊敬,與之前在北京看到的那個住在貧民區的若晴在财富上刑場的巨大落差,讓她的身份越加地顯得撲朔迷離。
若晴一路上一直都保持緘默,除了那雙蒼白而柔軟的雙手時不時撫摸着懷裏的黑色箱子,像是一個慈祥的母親撫摸尚在襁褓的嬰兒。動作中透出一絲詭異莫名的氣氛。
胡不歸一腦袋全是問号,他幾次試圖打開話題,但都沒有能得到若晴的積極響應。
他們從中午出發,一路見證着太陽西落,明月東升,胡不歸打開全景天窗,漫天的繁星透過車頂巨大的玻璃映射到車内,産生了一種幕天席地的浪漫範圍。
胡不歸想起了邢小羽的暗黑理論。
他自顧自地說道:“你看到這無邊無垠的黑暗嗎?我以前很讨厭她。後來,一個人告訴我說,宇宙本來是極明亮、極熾熱的一個小點兒,經過了創世大爆炸以後,才開始不停地冷卻、變暗,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但有趣之處在于,如果宇宙不是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就不會産生像地球這樣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從這個方面來說,黑暗反而孕育了生命。”
“所以說,當你擡起頭來仰望星空的時候,不要隻是迷戀閃爍的星光,它們就像是鑽石,雖然美麗卻毫無用處。反倒是星光之外無邊無垠的黑暗,那才是滋養生命的土壤”
胡不歸回過頭來,看着副駕駛座上的若晴笑着說道:“你覺得這個說法有意思嗎?”
若晴并沒有立刻回答胡不歸的問話,她的眼睛看向窗外無垠的黑暗星空,像是在思考胡不歸剛才說過的話。
半響,若晴也像是自言自語道:“生存和繁殖才是人類一切行動的源動力。”
胡不歸知道這句話,他幾乎脫口而出:“這是弗洛伊德的名言。”
若晴接着說道:“生命因誕生于黑暗而醜陋,因醜陋而需要黑暗的隐藏——這是生命的原罪。”
“他們不過是黑暗中隐藏着的一群蛆蟲,在爲生存而不擇手段的過程中,建立了一條條唯己唯利的生存法則,并将其奉之爲維持自身卑微生命延續的金科玉律。”
胡不歸對若晴陰暗的想法感到吃驚。在知道邢小羽的黑暗理論之後,他雖然能夠理解,但仍然是帶着調侃的味道向若晴解釋這一切,目的隻是爲了打破沉悶的空氣,沒想到這個話題居然能得到若晴如此強烈的回應和詭異的思考。
胡不歸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若晴卻反而笑了:“你覺得我的想法很荒誕,對不對。”
胡不歸回答道:“如果說不覺得吃驚,的确是假的。不過我相信高陽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凡是看似荒誕不經的事情,背後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還說過,對曆史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都應該抱有‘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