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一輪朝陽正從海天相接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日光照耀之下的雲彩霞光萬丈,被鹽堿地上的結晶反射出鑽石般璀璨的光輝,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清晨的微風中搖曳生輝。
鄭海東又一次掀起鋤頭刨挖土地的時候,擡頭間,無意中看到了這片華美壯麗的景象。
這裏的濱海地帶,亘古以來,就沒有金黃的沙灘或是茂盛的濕地,隻是一片綿延内陸近百公裏的鹽堿地。鹽堿地的土質,與沙漠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别。極端貧瘠的土地,由于其中的鹽度和堿性太高,任何作物都難以生長。每年兩季肆虐的海風和伴随台風傾盆而下的暴雨,進一步扼殺了這裏最後一絲生機。
這種土地無法直接耕作。所以海州監獄的犯人們,就比其他土地的耕農多了一份辛苦的勞作。他們必須從遙遠的内地開挖河渠,把珍貴的淡水引入荒地,一遍一遍地澆灌,以此來不斷稀釋土地中的鹽分和堿性,直至土地适合耕種爲止——在海州監獄,這項工作,被稱之爲墾荒。
與其說是人在刨地,更像是地在磨人。吸飽了海水的淤泥像是一個能吞噬一切力量的巨大黑洞,每一鎬下去,撕裂的土地又會迅速地咬合,緊緊的吸附在鎬頭上,使你的勞作似乎變成與整個大地在較勁。盡管氣溫已經漸漸涼爽,但每一個犯人的汗水都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入灰黑色的鹽堿地中,滋養着鬥争的對象。更讓人沮喪的是,辛辛苦苦從大自然手中摳挖出的一點土地,又常常會在某次大風大潮之後的早晨,又會重新覆蓋上鹽堿的結晶。
但是,盡管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點,墾荒卻仍然爲大部分犯人所向往。
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顯著的優勢在于,參加墾荒的犯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吃得一碗飽飯。此外,由于墾荒勞作常常會遭遇天災**,所以也不需要承擔沉重的任務指标。
而最大的,也是最爲誘惑的好處在于,脫離了高牆電的墾荒隊伍,不僅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也多了一份逃跑的希望。
在那個年代,犯人們還沒有被有效地賦予申訴和假釋的權利。所以當他們認爲判決不公、控訴刑罰過重,或是不放心家中老邁的父母和妻兒,也有可能是念念不忘某個仇人和冤家對頭的時候,逃跑,就成爲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一項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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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獄警正睡在躺椅打瞌睡,一個骨幹犯站在他的身後打着一把油紙傘,以幫助他遮擋下午刺目的陽光。一旁的折疊桌上的收音機傳播着來自遙遠城市關于現代文明的信息。一杯清茶和一本雜志擺在邊上,茶已經涼透,雜志也翻看了一半的樣子。
想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去看死盯牢200多個分散在10幾畝土地上勞作的犯人,對獄警來說,既不可能,也無意義。所以,他們更願意“偷得浮生半日閑”。
犯人們見有機可乘,又開始放下鋤頭,竊竊私語。
“聽說了沒,前兩天,又跑了一個!”
“就你能吹,你是獄政科長?跑了犯人,都跟你彙報?”
“我是聽送飯的講的!應該不會錯!”
“怎麽跑掉的,說說!說說!”
“那小子精得很!食堂裏燒飯的家夥,居然找了根麥稭稈,躲在了泔水桶裏,就靠着稭稈子透氣,跟着泔水車一起出去了!這小子也真是肯拼,就靠着從泔水裏撈出吃的東西,硬是跑得沒了影。”
“***,這牆裏頭的都能跑,我們在這牆外頭的還在儍瞪眼!”
衆人歎了口氣,情緒低落。
鄭海東在一旁聽着,有些興奮,又有些心驚。手又不由自主地捏了捏囚服的口袋。
口袋裏面,是對鄭海東用嚼碎的饅頭均勻塗抹上的一層澱粉。
自小生活在這裏的鄭海東,比每一個人都更熟悉海州監獄的一切。在這裏,想要逃跑,看守、高牆都不是問題。最難的,就是嘴裏的一口吃食。
其實,進入80年代,海州監獄已經不再像鄭海東小時候那樣缺衣少食。但是監獄一直傳承着控制犯人飲食供應的傳統,很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防止犯人開小差。
從海州監獄到最近的市鎮,有接近100公裏的距離。鹽堿地寸草不生,又泥濘坑窪,極其難走,怎麽算來都得要四五天的口糧。也正是這四五天的口糧,斷送了不少人回家的夢想。
這些知識,在鄭海東小的時候,就已經從父親酒桌上的閑言碎語中得知。他到海州監獄服刑已經一個多月了。如果制度沒有改變,再過一個多月,他将會離開集訓中隊,被分配到某個普通的中隊之中。更加封閉的環境,更加殘暴的同類,還能不能像食堂的那個犯人一樣順利地逃跑,鄭海東賭不起。所以,他必須把握這最後的一點時間。
這些天來,鄭海東已經漸漸适應了集訓中隊的生活,他努力地勞作,低調地爲人,不和其他犯人多接觸,也不招惹其他犯人。每天吃飯的時候,他領到定量的饅頭,都會一口一口用唾沫含化,再偷偷地塞進囚服的各個口袋縫隙裏——以此避免被别人發現。随着囚服重量一天天地增加,鄭海東知道,自己逃跑成功的希望,正在一點點的變成可期的現實。
出去了以後該怎麽辦,鄭海東不敢多想。
找王老闆算賬?可自己連王老闆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找鄭雪複仇?這恐怕是幕後真兇最渴望見到的結果;
重操舊業?東方外貿公司已經不存在,再說自己連一個合法的身份都沒有;
歸隐深山?那樣的生活和現在又有什麽區别?
逃出去!——這已經成爲支撐鄭海東生存下去的最後一根稻草,至于這根稻草會帶着自己漂到什麽地方,已經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