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隊的獄警再次講話:“無産階級專政敵人的下場你們已經看到了,希望你們能時刻謹記,好自爲之。爲了能更好地節約無産階級革命事業的寶貴資源,也爲了強化革命工作的教育意義,更爲了徹底檢驗你們心向人民、重新做人的決心,下面,我宣布——”
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屍體:“誰能撿到一副手铐腳鐐,回去領取1個肉圓、2個饅頭!”
犯人們騷動了起來。
這裏的絕大多數犯人,入獄後每天隻能吃上兩頓碎米粥。諸如鄭海東,更是已經20個小時水米未進。“1個肉圓、2個饅頭”,在這時,簡直價比黃金。
可槍口洞穿頭部血腥四濺、腦漿迸射的畫面仍然清晰地印刻在每一個人腦中,就這麽從同類的屍體上撿拾“遺物”,亵渎他們的屍體,又有誰能忍心?誰能下手?
隊伍陷入了短暫的絕對沉默。
獄警們似乎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兩個年輕的獄警甚至已經公然開始打賭搜集的時間。他們堅信犯人們絕對不能抵抗這種誘惑。
終于,一個年輕的犯人站了起來,以一種歇斯裏地的聲音嚎叫着:“老子不管了!老子不在乎!老子是畜生!老子要吃飯!”以一種誇張的姿态跳躍着地沖下山去。
這呼聲仿佛沖鋒的号角,所有的犯人,或是主動、或是被裹挾着,像潮水一樣朝山下湧去。
“想法真簡單!”一個獄警看着瘋狂的人群,歎了口氣。
“肉豈是這麽容易就能吃到的。”另一個獄警一臉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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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饑餓和痛苦折磨至極的犯人們,沖下山腳,準備撿拾刑具以換取一口維系生命的肉食。擺在他們面前的,卻是極爲殘忍血腥的一幕。
屍體被自動步槍從後腦洞穿,經過自山頂向下一路上石塊、樹樁的撞擊和碰擦,停在了山腳下的鐵絲前,糾結成一個個血肉模糊的球體,就像是一個個等待下鍋的“肉圓”,流淌出白的、黃的、紅的斑駁混雜的液體,沾滿了樹葉和、泥土和草屑。
一些犯人從瘋狂中清醒過來,向後退縮,開始嘔吐。
他們根本吐不出東西,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們水米未進。
另一些犯人克制住内心的恐懼,他們沖了上去,掰開已經扭曲的屍體,去扒拉身上的刑具。
根本拿不下來!
死決犯的手铐和腳鐐全部都是用兩指粗的生鐵鑄造而成,深深地嵌入已經污穢不堪的血肉。鑄件之間用于銜接的孔洞,被一根粗壯的鐵釺栓緊。鐵釺鑿入之後,原本較細的一頭被重新溶化、鍛鈍、淬火,變成了啞鈴狀。這樣的結構,不采取金屬切割,簡直毫無辦法。
犯人們這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原本以爲隻要交出僅存的這點自尊、廉恥、道德和恐懼,就能換回一口肉食。卻沒想到自己僅存的一切,别人根本毫不在乎。他們所要的,是人性的泯滅,是從人到獸的徹底退化。
他們愣在那裏,重新認識到這一口肉食的代價——隻有把屍體撕碎,才能拿到這些該死的手铐腳鐐。
第一個沖下來的年輕犯人看着大家,他用尖厲的聲音顫抖地嘶吼着:“管個球,死都死了!怕個鳥啊!”變形的聲音在寂靜的荒原上傳播,沒有人回應。
“嘶啦”、“咯嗒”,寂靜中,一個奇異的聲音傳來,犯人們循聲望去,一個身材壯碩的犯人沒有理會别人的目光,自顧自地撕扯着面前的一具屍體。
屍體雖然恐怖,其實已經散亂,随着手臂的不斷拉扯,一副刑具跌落下來。犯人把刑具扛在肩上,嘴裏念叨着:“一個肉圓,兩個饅頭。”轉身向另一具屍體走去。
突然間,這些屍體從令人作嘔、血肉模糊的同類變成了代表着“一個肉圓,兩個饅頭”的稀缺資源。屍體隻有十幾具,餓殍卻有兩百多人。犯人們瘋狂了,他們一擁而上,像蛆蟲一樣附着上去,去争奪這“一個肉圓,兩個饅頭”。
人群中,鄭海東特有的商人的精明在這一刻發揮作用。他觀察戰局,迅速做出判斷,瞄準草叢中的一堆人一頭紮了進去。
盡管人少,競争依然激烈。大家争搶着抓住刑具、撕扯屍體,一個瘦弱的犯人見争奪無望,竟然張開嘴一口咬了下去,被其他犯人一巴掌甩開。
鄭海東沒有立刻沖上去搶奪,他“啊”、“啊”地嘶吼着,手臂誇張地舞動,身體卻在迅速地調整狀态,眼睛搜索着距離自己最近的獄警。等到争奪已經進入尾聲的時候,他看準機會,擡起手肘,用全身的力量向旁邊已經抓住刑具的犯人頭部猛地撞了上去。然後一把扛起刑具,貓着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獄警沖去。
幾個人發現了鄭海東,但已經來不及上前搶奪,鄭海東以多年商海拼搏的經驗再次爲自己掙得了豐厚的利潤——一個肉圓,兩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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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紅樓夢》裏的風月寶鑒,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瑰麗與醜惡時常相伴,夢想與現實形影不離,強壯與懦弱交相輝映,噩夢與美好如影随形。
那是在從刑場回來的那個晚上,鄭海東終于領到了自己30多個小時以來的第一頓飯:一碗碎米粥,一根鹹蘿蔔條,外加一個肉圓,兩個饅頭。
腸胃在長期的休眠之後更加強烈地扭曲與痙攣,向大腦求食乞憐。但鄭海東并沒有立刻開動,他用眼睛看,用鼻子聞,用臉龐去感受肉圓漂浮出的熱氣。
鄭海東抓起肉圓,塞進嘴裏。
他原本準備先品嘗幾口,然後吃掉饅頭,最後再以肉圓收尾。但計劃好的進餐方案從開始就沒能執行——整個肉圓像是塗滿了潤滑油,鑽過口腔、滑過食道,直接落入他的胃裏。
鄭海東懊悔不已,他“搜腸刮肚”地尋找肉圓的蹤迹。可它就像被黑洞吞噬,掉進了另一個世界。鄭海東甚至有些懷疑這個肉圓有沒有存在過。
鄭海東本想設法回味一下那個“美味”的肉圓,可是周圍仇恨的目光已經在越發不耐煩地催促着他。鄭海東不再拖沓,狼吞虎咽地結束了這一頓飯。
鄭海東從沒有、也再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肉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