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前擋風玻璃暖洋洋地灑了進來,車内的每一根鍍鉻線條都折射出鑽石一樣的光芒。
駕駛着這台可能是北京城唯一的一輛切諾基,鄭海東的車速很慢,他悠閑自得地看着身邊騎着自行車匆匆奔忙的行人和周圍一道道豔羨的目光,聽着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
車停在了東方外貿公司的樓前,鄭雪已經一如以往地站在那裏等候。
“老闆,王老闆的事情已經辦妥了,這是委任文件,請您審閱。”
鄭海東大筆一揮,草草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鄭雪。再次發動車子,準備去廠區看看。
“還有,商業貿易促進協會晚上在紅館有個活動,邀請到幾位重要領導出席,王老闆帶話,請您參加。”鄭雪說道。
鄭海東點了點頭,在确認沒有其它重要事項後,切諾基猛打方向,一騎絕塵地走了。
廠區的一切有條不紊。
鄭海東是一個務實的人。他在這裏投入的心血和精力要遠遠超過前門大街的那座東方外貿公司。爲了生意,他可以在飯桌上觥籌交錯,在舞廳裏紙迷金醉,在政界商場之間蠅營狗苟。但鄭海東始終堅持實業立本,努力成爲一個實業家。
下午四點,一切工作處理完畢。鄭海東向紅館出發。
車行半路,前方突然阻塞。
“二腿子又跑出來訛錢了。”
“天天抓人,這是要回到10年前?”
“你小聲點兒,現在是嚴打時期!”
前面是交警設卡檢查。
鄭海東突然沒來由地有些慌亂。
沒等他多想,交警已經走到車窗前敲了敲玻璃:“同志,請出示您的駕駛證和行駛證。”
鄭海東并沒有聽進交警的話,他突然想明白自己爲什麽會慌亂——這輛車,還沒來得及辦理過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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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派出所、在法院、在看守所、在監獄,鄭海東曾無數次設想當時的場景——
假如直接開車沖出去,切諾基的性能這麽好,我對那一帶又那麽熟悉,警察肯定追不上,說不定真就跑了;
假如當時塞點錢給交警,他們收入那麽低,說不定就買通了;
假如那天讓祥子開車,最多給點安家費,說不定可以讓那小子頂包;
假如那天晚上壓根就不去那該死的紅館,說不定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鄭海東心裏清楚,一切都已注定。無論他怎麽假設,自己都已經是那隻被趕進囚籠的獵物,無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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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東佯裝鎮定,很随意地掏出了駕駛證,說:“行駛證丢家裏了,今兒沒帶。”
交警翻一邊看着他的駕駛證,一邊用疑慮的目光打量着這台切諾基。幾分鍾後,交警突然扭過頭去喊道:“隊長,就是這輛!”
一群交警迅速圍了上來,接下來發生了什麽,鄭海東腦子裏一片空白。
一個瘦高個從外面打開了車門,四隻強壯有力的大手把他從車上拽了下來,摁在地上。他的腮幫緊緊貼在堅硬熾熱的柏油路面,簇擁的圍觀者在他眼中呈現出詭異的角度,耳朵裏傳來一聲嚴厲的喝罵聲:“你丫兔崽子大使館的車也偷,真***丢人丢出國了!”
鄭海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押上了警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從警車拽了下來,送進了審訊室。裏面的人草草問了幾句後,就拿來一份材料讓他摁手印。鄭海東想要抗拒,狠狠地吃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地響,臉頰火辣辣地疼,剛剛恢複的一點自主意識又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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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鄭海東再次清醒,已經在被押往看守所的路上。鄭海東打量四周,自己對這種囚車太熟悉了。從記事起,他就經常地看到這樣的車把一批又一批的人從看守所送到監獄。隻不過以前他在車外,現在他在車裏。他摸了摸身上,大哥大丢在了車上,袋子裏的錢包、腕上的手表甚至連領帶統統不見了。
鄭海東舉起了被手铐緊箍的雙手。
“幹什麽!”随車押解的獄警,很不耐煩地走過來,甩手就是一棍子,敲在座椅的金屬管上,發出清脆的“铛”一聲,引來其他人對鄭海東厭煩的目光。
鄭海東定了定神,謙卑地說道:“警察同志,請您通融通融,讓我打一個電話,有機會我一定重重感謝。”
獄警一臉鄙夷:“誰是你同志,别跟老子套近乎,晦氣!就你犯的這事兒,估計得槍斃。還機會?我可沒這福氣!”
鄭海東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死?就這麽一輛破車就要我死?我賠還不行嗎?再說這不是王老闆的車嗎!
“不能放棄!”鄭海東咬了咬牙,他思來想去,渾身上下值錢的就隻剩腳上這雙皮鞋。鄭海東脫下皮鞋,用衣袖擦拭幹淨,再次舉起了手。
“你他媽煩不煩!”獄警顯得非常惱火,沖上來劈頭蓋臉又是一棍子。
鄭海東咬牙忍住,從懷裏掏出皮鞋,硬生生擠出一臉谄笑:“這雙鞋孝敬您,進口的!您好歹幫通融通融。”
獄警不由分說地将皮鞋一把奪走:“什麽玩意兒,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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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時,押解車不再颠簸,停在了兩扇破舊的大門前。旁邊數着一塊白底黑字的門牌——西山看守所。獄警把一車人從車上趕了下來,開始訓話。
“不是孫猴子,不上花果山!你們是什麽人,自己心裏清楚,我們更清楚,不要想玩什麽花樣。每天按時起床、吃飯、放風、睡覺,老實做事、重新做人!表現好的,将來法院判得輕一點,表現差的,将來判得重得多!記住,現在是嚴打時期!”
訓話結束後,他們依次領取一套黃馬甲,分配号房、床位後,服刑生活便算開始了。
當晚,獄警把新皮鞋蹬得“噔噔”直響,走到鄭海東的号房前,打開門,敲敲床柱,用警棍指着鄭海東,說:“你,出來。”
鄭海東心裏一陣激動,他連忙滾下床,赤着腳跟着獄警向警務室走去。
“我說,你是這兒有問題?還是這兒有問題?”獄警指了指鄭海東的腦袋,又指了指鄭海東的眼睛:“當着車上那麽多人,你當我什麽人!”
獄警又拿警棍指了指電話:“不許超過5分鍾。”鄭海東一把抓住電話,剛要提起話筒,被獄警一把按住:“你要真能出去,可别忘了謝我!”
鄭海東拼命地點點頭,用顫抖的雙手撥起電話。
“喂,是鄭雪嗎?”
電話通了,對方卻沒有聲音。
鄭海東焦急萬分:“喂,聽得到嗎?我是鄭海東!我是鄭海東!你聽得到嗎?”
電話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卻依舊沒有人回答。
鄭海東幾乎崩潰,他扭過頭去,看着老趙,懷疑道:“這電話該不會壞了吧?”
獄警的臉色又恢複了一臉的鄙夷。
這時,電話那頭終于隐約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媽的,這麽晚誰這麽掃興,小雪别理他,來來來,到床上來,我再教你玩個新花樣。”
是王老闆的聲音。
“啪!”電話的那頭挂斷了,聽筒裏隻剩下刺耳的“嘟、嘟、嘟”的聲音。
鄭海東癱軟在地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王老闆什麽時候和鄭雪走到一起的?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切諾基的事情到底是巧合還是預謀?鄭雪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鄭海東猛地起身,試圖再次抓起電話。
獄警一臉惱怒地甩出警棍:“給你臉你還上樹了!電話費不要錢啊!”他一面把鄭海東趕出警務室,一面不滿地咒罵:“這世道,真不能當好人,人善被人欺!看上去人模狗樣的,也是一肚子狼心狗肺,媽的,真不能發善心,人善被人欺!”
回到号房,幾個人好奇地圍上來。
“嗨,兄弟,下午送鞋,這次送的啥呀?”
“看這渾身上下沒少什麽,該不會——”
“看狗腿子那亢奮樣,要不你讓哥幾個也試試?”
“我先來!我先來!”
“啊——!”衆人圍簇之下的鄭海東,發出了一聲禽獸一般絕望而痛苦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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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法庭。
此時,站在被告席上的鄭海東,和兩個月前相比已經判若兩人。他的眼中,找不到一絲成功商人應有的精明目光,原本一頭飄逸的三七分變成了青光瓦亮的光頭,西服和襯衫都不見了,背心外面套着一件寫着“西看”的黃馬甲,腳上耷拉着一雙明顯尺碼不合的破爛布鞋。
“鄭海東,男,37歲,江南省海州市人,原東方外貿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兼總經理。”
“等等!”鄭海東深埋心底的精明仍沒有喪失殆盡,他敏銳地發現了檢察官語句中的問題,本能地吼道:“‘原’東方外貿公司是什麽意思?”
法官怒目而視:“請被告注意法庭紀律,不要打斷檢察官陳詞!”
鄭海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禮,但仍然執着而痛苦地問:“請問檢察官,‘原’是什麽意思?”
年紀輕輕的女檢察官嚴辭厲色地說道:“經本檢察院調查發現,東方外貿公司自1983年以來,長期處于嚴重虧損運行狀态,至1985年6月14日,終因資不抵債,被正天外貿公司收購。這是你本人的親筆簽名,你還有什麽要狡辯的嗎?”
女檢察官繼續說道:“也正因爲犯罪嫌疑人鄭海東經營失敗卻仍極端迷戀物質生活,竟在嚴打期間頂風作案、铤而走險,偷盜某國駐我大使館切諾基牌汽車一輛,不僅侵犯他人合法财産,更嚴重損害我國家對外形象。故懇請法院從重判處。”
看到那張簽名的一刹那,鄭海東怔住了。事情發生以來,一個又一個打擊已經讓他幾近麻木,他的身體适應了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活,他的精神适應了卑鄙龌龊的社會渣滓,他的腸胃适應了難以下咽的糟糠之食,他以爲他已經可以承受一切打擊,隻要他能在法庭上逆襲,隻要他還能出去,他就能忍下這一切,在将來報複這一切。
但是這張簽名——鄭海東認識這個簽名,這是6月14日在東方外貿公司樓下,鄭雪交給自己的委任狀,竟變成了出賣公司的并購合同!這個草率的簽名,不僅斷送了自己價值數千萬的身價,也腰斬了他下半生的自由。
原來,鄭雪才是叛徒!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鄭海東的精神崩潰了,他瘋狂地掙紮、沖撞,試圖擺脫這手铐腳鐐的束縛,試圖去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大聲地嘶吼着:“叛徒!騙子!”年輕的女檢察官對這個突發的變故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兩名法警牢牢的箍住了他的手臂,一隻電警棍插入了他的肋間,鄭海東昏了過去。
鄭海東永遠也沒有辦法聽到法庭作出的當庭宣判——
“被告鄭海東,盜竊罪名成立,鑒于其數額特别巨大、影響特别惡劣,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投送原籍所在地海州監獄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