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海角城來了許多殺我的殺手,師父說,這些殺手,是那個可怕存在派來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我與他回大楚,我們隻需扔下小白臉不管,不回去躲起來便不會有麻煩,但我曉得,師父隐瞞了一個事實。一個師父曾與我說過的事實。——師父說,殺死目标,是一個殺手組織,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從這個角度看,我與師父即便不回去,這個殺手組織爲了職業道德,依然會一輩子追殺我們。
而我與師父勢單力薄對抗不了,注定隻能一輩子逃亡。
之于我個人來說,一輩子逃亡,着實比做個女人嫁給個色男強,但要扔下子淵苟且偷生這事,我着實做不到,而且我知道,師父心裏一定舍不得子淵。
……
往事一幕幕襲來,我想起了子淵那一雙夜一樣的眼睛,他說,“姑娘家要是沒個名字,怎麽出門?”
師父說,“賢弟,其實……其實我這徒兒……”
他打斷師父,“子宮兄,我與你這徒兒有緣,不如……不如我給她取個名字吧?”
師父神色微變,明亮的大眼中帶着一絲詫異,又一次重複道:“賢弟,其實,我這個徒兒……”
“子宮兄莫推辭!”
……
他大笑着回頭,“子宮兄,你這徒兒,便叫妖姬,你看如何?”
淚水自心底噴湧而上,一下子奪出眶來,我哭着,“師父!爲什麽好好一切,會變成這樣?”
師父眼上不知何時,蒙了層霧氣,俯身拂袖給我抹了抹淚,我哭紅了眼,沖師父大吼:“師父,這便是,你說的幸福嗎?”
我曾問師父,爲什麽我從小不幸,師父說,等我們離開了大楚,便會幸福了。
師父把頭别過去,淡淡說,“妖姬,這就是命!你命中注定會嫁給楚王,便一定會嫁給他。”
我轉身繞道師父跟前,跪着哀求道:“師父,若這是命,你能幫我,逆天改命嗎?”
師父眼神冷冷,“妖姬,你可知,命不可違?若爲師逆天改命,九州必亂,到時候生靈塗炭,名不聊生,這樣的事情,你想看到嗎?”
“師父……!”我哭喊着扯着師父的衣袂。
師父低頭望着我,眉頭緊緊皺着。
我冷笑道:“師父,九州大亂,與我何幹?”
師父望着我,眼中含着淚,我看到了師父眼中的悲傷,卻無法形容,師父扭頭,仰天長嘯,“又與我——何幹?”
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師父爲何發出那一聲長嘯。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站在汨羅江畔,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想起這一幕時,哭得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我問師父,他爲什麽要将我送給楚王,師父說,“妖姬,你莫弄錯了,用你勾引楚王這陰險的勾當,爲師不過算是個幫兇,并且是個不得已的幫兇,你一心崇拜的公子淵——宋玉那個小白臉,才是元兇。”
我其實知道先生是元兇是,但我想問師父的,并不是這個,而是抛磚引玉,引出下面的質疑。
“師父,你還好意思扯子淵?六年前,我剛徹底長成個人樣,還沒性别之時,因日日沐浴瑤草身材豐腴,先生誤将我做了個女子,便給我起了妖姬這個名字,那個時候,你不對先生說出真相,難道不是,早有預謀?”
師父不語,眼中帶着淡淡的憂傷,靜靜地站在院中,站在雪地裏,仰頭望着漫天的大雪——南荒百年難遇的、比鵝毛還大的雪。
師父靜靜的站在飛舞的雪花中,白色的“花瓣”飛在他墨黑的頭發上,俊俏卻冰冰的臉上,寬闊堅實的肩膀上,我看着矗立雪中的師父都沒背影,心滋滋作痛,卻說不出爲什麽痛。
師父說,“那個時候,你不是、不是很喜歡、很喜歡妖姬這個名字嗎?”
那個時候……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四年前師父帶着我逃離大楚之時,大概從未想過,終有一日,我們回去吧?”
我的故事,得從五年前——楚王橫十六年說起。
楚王橫十六年,熊橫與秦王赢稷“穰邑相會”歸來不久,楚地便遭大旱,江河都幹澀,各地瘟疫橫行。
時有謠言,楚王橫高唐案殺了太多人,血流成河流入東海,污染了龍宮,東海水君誓滅大楚。
熊橫爲阻止瘟疫和謠言傳播,責令各地大關城門,禁止災民遷徙,導緻商道不通,糧食無法運轉,大楚的百姓活在中水深火熱之中。
同年冬,又降大雪,冷死餓死的百姓不計其數,大楚各地皆有暴動。
第二年——楚王橫十七年春,令尹子椒爲穩定朝局,與心腹一起謀劃了一場“王親臨高唐台爲民祈雨”的獨幕戲。
但這場獨幕戲,并不隻有一幕。
兩年前,子淵與師父,暗中策劃了個美人計。
這個美人計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将天生一副傾國之姿的我,化作個女子,送進楚宮,獻給楚王做妾。
在這兩年的後一年裏,我得知了此事,卻假裝不知道,心裏總對自己說,“若嫁了楚王,師父和先生能歡喜,我這一生,便了無遺憾了。”
但事實上,師父和子淵,并不歡喜。爲了我的事,師父與子淵多次嘴都吵幹了。
師父其實很不情願我嫁給楚王,畢竟他‘生我’養我十五年,舍不得我也很合理,但子淵不那麽想,他覺得師父不僅小氣,還有些出爾反爾。
據說,在我還未徹底長成個人樣之時,師父與子淵有過一個約定,這個約定具體我不大清楚,但我想,這一定是關于我的。
師父每每不想将我嫁給楚王之時,總含淚說,“妖姬,你若不想進宮,我們便不進宮了。”而每每此時,我藏起心中的苦,強顔歡笑:“我若不進宮,先生那裏,你如何答複?“
師父說,子淵那裏如何答複,終究是他要做的,我無需擔心,我說,“師父,楚國子民的未來呢?”
楚王嗜色,師父與子淵将我送給楚王,便是想借着我的美色,讓子淵在廟堂上敢說敢做,子淵曾與我說,他師父屈原流放前未做完之事,便由他來完成,不過這件事的關鍵一步,便是我。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子淵與師父的美人計,便拍拍胸脯道:“先生的賜名之恩,妖姬還沒感謝呢,若某一日用得着妖姬了,但說無妨,妖姬定竭盡全力,爲先生排憂解難。”
子淵望着我,眼裏莫名的悲傷,“你怎麽那麽傻,事情都不問,便答應了?”
我望着子淵夜一樣黑的眼睛,铿锵道:“先生見外了,妖姬無父無母,先生教妖姬詩詞歌賦,除了師父,先生便是這世間,對妖姬最好之人,若能爲先生做事,不管什麽事,妖姬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妖姬,等你知道什麽事了,一定不會答應的。”子淵歎氣道。
是啊!在子淵心裏,大概覺得,像我這樣聰明的女子,怎會犧牲這一生的幸福,幫他完成一個看不到未來的夢呢?
但我這樣聰明的女子,又怎會不顧大局?
子椒策劃這場獨幕戲,便随着我顧全大局的答應做師父與子淵這個美人計中的美人開始,變成一場爾虞我詐的多暮戲。
楚王在高唐觀祈福那一日,師父将我化作隻蝼蟻,偷偷帶進了高唐觀。
便是從那一日始,我塵封了數萬年的愛恨,猶如東荒合虛山上大熔爐之下滾滾的岩漿,一點點蓄勢待發,終将一發不可收拾。
關于我那一日的經曆,在子淵後來給楚王橫寫的《高唐賦》中,并未提及。
之于這一點,子淵解釋說,“這事,得問你師父。”
我問師父,師父說,“妖姬,若大楚是個人,我們以後要做的很多事情,都将改寫大楚的命運,改變一國的命運這事,着實太大,留下太多的證據作甚?”
我說,“師父,子淵不提,難道大楚的史官寫史書之時,也不會提及?”
師父說,“妖姬,史官寫史,更講究考證,那一日高唐觀發生的事情,除了大王和幾位文臣,在場的不過是些楚國将士。這些人中大王要找神女不會說,幾位文臣大多出了醜,更不會說,子淵不說的話,便隻剩那些将士,爲師大袖一揮,他們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說,“那麽師父,你施雲布雨一事呢?子淵的《高唐賦》中,也并未提及啊?”
師父說,施雲布雨,并不是他所謂,随意施雲布雨,有違天道,他不想開罪天家的那些個懶散神仙。
我說,“師父,記得那日,入夜便下大雨——百年難遇的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我和你淋雨淋了一天一夜,這麽大的一場雨,天家不可能不知道啊!”
師父說,“那一夜……那一夜的大雨,不過湊巧罷了!”
我說,“師父,你騙我,這世上,哪來那麽湊巧之事。”
師父望着我,神情莫名的悲傷,沉思了良久,雲淡風輕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情,偏偏就湊巧到一起了。”
我不解,但看着師父一臉的悲傷,不敢說話……
我的師父,那個時候,被人叫做南柯真人。楚人都說,南柯真人,長得一副好皮囊,卻投錯了胎,得了個道士的模樣。
師父叫南柯真人,并不姓南名柯,更不姓柯名南,楚國倒是有人說錯過,曾将師父南柯這個雅号,說做柯南——!
九州沒南這個姓,隻有南宮的複姓,師父不姓南宮,卻姓子宮,單名一個柯字,沒錯!我師父的真名,便真叫子宮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