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茜提着食盒沿府内夾道,穿過層層院子,從一處角門走進了三少爺顧昀居住的文菱院。
這說是小院,卻也分了前後二進,院裏綠樹成蔭鮮花燦爛,角門進來是一個小巧的花園,并且正好位于後一進正房的後面。
小茜通過穿山遊廊繞到前門,明廳裏一對漂亮姐妹在等着她,她倆接過食盒拿去碧紗櫥裏,将飯菜擺了滿滿一桌子,然後去書房把少爺請來用飯。
一身簡單布衣,年方十四五歲的顧昀走進碧紗櫥,把一桌子的菜肴看了一遍,鼻子一皺,一臉嫌棄的樣子。
“少爺,好歹一樣嘗一口?”最年長的一等丫頭美輪一手持筷,一手持碟站在桌邊。
“少爺,您點名要的烤肉不嘗一嘗?”美輪的親妹妹美奂拿着湯碗正準備盛湯。
“不要,一看就沒意思。”顧昀正是變聲期的年紀,嗓音微啞,手一揮,示意丫頭們把飯菜收了,“退回去,我去街上吃,府裏守孝三年,廚房的水平都跟着下降,買了那麽多的學徒也一點用都沒有,等孝期結束,該辦的宴席辦完,年内把他們全換了。”
“少爺,您已經好幾日沒在家裏吃過飯了,今日好不容易在家,又上街吃,夫人又該唠叨了,老爺也會不高興的。”美輪急勸。
“讓她唠叨,就是要她知道我對廚房不滿意,他們要是疼我,就趕緊幫我換些有用的新人進來。下午的點心那麽甜,廚房居然有臉推到庫房身上,說是他們換了糖的緣故,身爲廚子連調味料的口味輕重都不知道,還做什麽廚子。”
顧昀說走就走,頭也不回。
丫頭們歎口氣,匆忙收拾了桌子,讓小茜送回廚房去。
——
學徒們雖然不上竈,但吃飯倒是算在廚房的日常份額裏,盡管吃不上什麽好菜,主食卻是管飽,用點腐乳下飯也一樣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學徒們從不抱怨這一點。
大家正吃着,就見小茜提着食盒回來了。
她這麽快就回頭,隻說明一件事,三少爺不喜歡今晚的菜肴,他最多看了一眼就把飯菜退了。
就連學徒們都知道,三少爺是府裏出了名的嘴刁少爺,他愛品嘗新鮮口味,卻又挑食偏食,廚房裏給他燒菜是最頭疼的,不知道哪道菜會惹到他不滿,原樣退回來再把廚房臭罵一頓。
如今府裏三年喪期還有不到三個月才正式結束,在孝期内,包括飲食在内有諸多限制,三少爺也從兒童成長爲了少年,加之讀書多年,懂事了不少,總算沒以前那麽挑剔,但他每次退回飯菜,還是會讓廚房有一點點的心驚肉跳。
溫谷山和管事們放下碗筷,連忙出來接過小茜手中的食盒,打開一看,果然一口未嘗,他特别點名的那一盤子烤肉依然香味四溢熱氣撲鼻,誰聞到都食欲大動,偏偏三少爺連塊肉絲都沒吃,筷子幹幹淨淨。
“小茜姑娘,三少爺這是哪又不高興了?”
“不知道,食盒送進去,過了沒一會兒就原樣拿出來叫我送回來。”小茜隻是個二等丫頭,平日裏她也得聽美輪美奂姐妹倆的。
“三少爺有沒有叫我們另做?”
“不用麻煩了,少爺這時候大概已經更衣出門,去街上吃了。”
“三少爺又上街吃!?”溫谷山和管事們的臉都皺得能擰出苦水來,長房嫡長少爺不喜歡廚房的廚藝,這可是要命的大危機。
“小茜姑娘,現在府裏才剛脫了孝服換上便服沒多久,三少爺就老是去街上吃飯,會被人說閑話的,能不能勸勸少爺?”溫谷山低聲下氣地建議道。
“三少爺每日除了族學功課,外面還有不少良師益友交流學業,大夫人本就心疼少爺早出晚歸整日辛苦,偏偏在家裏還吃不上幾口滿意的飯菜。溫總管,這不是我們做婢子的能不能勸住少爺的事兒,而是大夫人會怎麽想的事兒。”
小茜說完轉身就走,溫谷山這個老煙槍身上的氣味實在太難聞,根本不願意與他多說一句話。
溫谷山無奈地歎口氣,把食盒拿進茶水房,擺在他吃飯的小桌上,招呼管事們一起坐下吃。
管事們看着溫谷山一口一口揀肉吃,他們四人卻是胃口盡失,小茜的話威脅不到溫谷山的地位,但對掌勺的管事和一等廚子廚娘們來說,就很吓人了。
坐在院子裏吃飯的學徒們完整地看到了這一幕,難侍候的三少爺對他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是飽是餓根本輪不到他們操心,而晚風中此刻飄蕩的肉香味才是最勾引人的,聞着這香味都能吃下一碗白飯。
晚飯時間結束後,學徒和雜工們收拾廚房清洗餐具,廚子廚娘們則回各自小院休息,等着稍晚一些的夜宵時間他們再來給主子們燉一些滋補品。
每日的夜宵在一更後至二更前由各房各院的丫頭拿走,然後廚房才算是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學徒和雜工們要把各處徹底打掃幹淨,才能回去睡覺。
在沒有人盯着的情況下,學徒們多少有些自恃身份,不願與雜工們一塊幹活到最後,等管事和廚子廚娘們一走,學徒們就搶先做完簡單輕松的小活,然後拍屁股走人。
白蔻卻不介意留到最後,她仔細認真地清理着烤炙房,滴過油的地面都灑上柴禾灰,以免哪天不小心摔傷人。
雜工當中總有些欺軟怕硬的,學徒們偷懶不幹活,他們就欺負白蔻這一個老實的,等她打掃完烤炙房出來一看,雜工都跑得精光,洗幹淨的餐具堆在器皿房的長桌上,沒有擦水,自然更沒有放回碗櫃裏。
白蔻不聲不響地去井邊洗手,然後把餐具一件件擦幹,各歸各位放回原處。
幹完這最後的收尾工作,二更天都過了,白蔻打個呵欠,吹熄了燭火,在黑暗中,從廚房角門出去,站在點着氣死風燈的夾道裏。
這夾道的盡頭連着國公府的一個後門,白天的時候時不時地就有人從這裏進出,當傍晚城中傳來暮鼓的鼓聲時,守門的婆子就會關門落鎖,所以盡管氣死風燈的光線并不明亮,白蔻卻是一點也不害怕。
白蔻關上角門,沿着夾道往後門方向走,回學徒們所住的小院睡覺。
走了百來步,眼看着拐彎的岔路就在眼前,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從後門方向走過來,看衣擺褲腳,是個男子,而且是獨身一人。
“是哪位值夜巡邏的大哥麽?辛苦了,這邊黑,請仔細腳下。”
吓了一跳的白蔻趕緊掐了一下手心,沒有驚叫起來,而是嗓音甜美地打着招呼,如果是巡邏的護院也就罷了,萬一真是膽大包天翻牆進來的小賊,想必也會順水推舟,不至于一照面就先殺人滅口。
那黑乎乎的人影顯然也被吓了一跳,沒想到這麽晚了還有人在這裏走動,又聽到那帶着刻意讨好意味的招呼,不禁發出一聲輕笑。
白蔻聽見這笑聲,轉了轉眼珠子,笑聲顯出嗓音微啞,似乎是還處在變聲期的年齡,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倒是個機靈的丫頭,在哪裏做事的?”
“婢子是廚房學徒。”
“哦?才幹完活?”
“是的,剛收拾好。”
“你們二十多個學徒,怎麽就你一個人在幹活?”
“婢子動作慢。”
“不是受人欺負?”
“尚未受過什麽欺負。”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白蔻就見那黑影繼續向着夾道前方走去,隻在兩人錯身的時候,聽到那人說了一句。
“接着。”
白蔻下意識地伸出雙手,一個紮得緊緊的紙包準确無誤地落在了她的手掌中。
“今晚你沒見過任何外人。”
“婢子幹活累了,在廚房燒開水喝,沒聽見有什麽動靜,什麽都不知道。”
白蔻捧着紙包,低頭望着自己的鞋尖,沒敢擡頭打量對方長得是什麽模樣。
那黑影少年再沒出聲,等到白蔻直起身子時,幽長的夾道裏早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白蔻捏捏紙包,裏面裝的似乎是小點心一類的東西,她跑回廚房大院,點起蠟燭,坐在井邊打開紙包,裏面的确包着四五塊小酥餅,白蔻笑眯了眼,兩三口一個,狼吞虎咽地把酥餅吃個精光,外層油皮酥脆,肉餡鹹香美味,真是很好吃的小酥餅。
美味的夜宵落肚,白蔻也就懶得去想這大半夜的還能從這個後門回來的家夥在府裏是什麽身份地位,她站起身跳了兩跳,把身上的餅屑抖落地上,包點心的油紙揉成團扔到垃圾堆裏,燭台放回原處,消除一切不正常的痕迹,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小院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