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紫澤

紫澤環境非常特殊,這裏生長的蕈菌比一般喬木還要高大,到處都是紫色的長滿了灌木、雜草與苔藓的濕地,誰也不知道那看起來堅實的地面下邊,是否隐藏着松軟的沼澤,這是比紫澤當中的猛獸與毒物更爲可怕的陷阱。如果沒有最熟悉紫澤的向導,就憑這群習慣了大海的維金人,很快就會被沼澤吞沒,無影無蹤,最終就象是曾經闖入紫澤中的其餘冒失鬼一樣。

即使是居住在紫澤邊上的明人,也是在花費了兩百多年時間,才算是熟悉了紫澤的邊緣地帶,唯一一個敢說能将人安全帶入紫澤内部核心區域的,唯有那個赤膊少年一人罷了。

維金人要的隻是一個向導,那瘦俏的小子,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阿木很快就被放回了鎮子。他離開時并沒有哭鬧喊叫,從他望向赤膊少年的目光中,維金人看到了絕對的信任。

維金老太啧啧了一聲,她沒有急着催促什麽,也不害怕阿木會傳遞什麽消息,赤膊少年在她手中,這就是最好的人質。

“跟着我。”赤膊少年目送阿木離開之後,回頭說道。

他們面前就是紫澤,當他們走進這片沼澤的時候,周圍的環境立刻發生了變化,到處都是一片暗紫色,有些地方還蒸騰着淡淡的水氣,那水氣也是紫色的。

仿佛是向他們示威,進入紫澤不久,他們就遇上了被紫鳄,這種生活在紫澤的淺水地帶的猛獸,生性兇殘,凡是其視線所及的動物,都會成爲它們捕獵的對象。這群維金人非常勇猛,又裝備有重盾、戰錘與利斧,可在十餘隻紫鳄的襲擊下,他們還是出現了傷員。

“這隻是開始,如果你們就隻有這點實力,我建議你們還是退出紫澤吧。”

赤膊少年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觀,說來也奇怪,那些紫鳄并不襲擊他,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哼哼。”光頭巨漢獰笑了一聲,舉起手中的斧頭,剛才他也一直沒有參戰,而是跟在赤膊少年身邊,一半是保護,另一半則是監視:“等會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那麽就快些離開這裏吧,血腥味很快就會引來捕食者,那可是比紫鳄麻煩得多的家夥。”赤膊少年道:“當然,如果你們想和那些家夥比氣力,我也沒有意見,狗熊見面總是會用擁抱來打招呼的嘛!”

進入紫澤之後,他的話多了些,面上表情也很少出現在小鎮時那種憨憨的模樣,維金人老太一直在觀察他,她猜想這是因爲他沒有必要在陌生人面前掩藏自己。可這個赤膊少年爲什麽要在明人當中掩飾自己?

很快維金老太就不得不收斂住自己的思緒,因爲赤膊少年突然間趴下,示意他們都屏息收聲。片刻之後,刺耳的尖叫聲從空中傳來,象是一個潑婦在罵街的聲音,維金人不知道這聲音意味着什麽,赤膊少年卻微微皺了一下眉毛。

“是血羽獸……它們應該是被血腥味引來的,但是在半途中遇到了新的獵物,一群富有獻身精神的冒險者替我們擋住了它們。”

少年對于紫澤的了解,比起維金老太期望的還要多,隻聽了一會兒,他便明白了事情的經過。聽完他的解釋,維金老太的眉毛豎了起來:“可以避開嗎?”

少年略略露出譏諷的神情,似乎是因爲維金老太對别的冒險者的冷漠,維金老太雖然飽經風雨,可還是被這神情弄得有些不舒服,好在少年臉上的神情隻是片刻的事情,如果不是維金老太目光敏銳,甚至連發現都難。

“讓那群冒險者爲我們吸引血羽獸嗎?可惜,避不開。”略略沉默了會兒,少年道。

維金老太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對于少年的話,她并不相信,但是,她也不在乎什麽血羽獸,對付紫鳄時出現傷員,那是因爲他們大意,而當這些維金人勇士認真起來,老太相信,在紫澤當中除了沼澤本身,沒有什麽可以攔得住他們。

“那就前進。”她命令道。

七個維金人開始繼續前進,腐爛的蕈菌成了他們前進中最大的障礙,各種各樣刺鼻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讓人胸中發悶。雖然聲音來源并不遠,不過還是花費了他們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當他們抵達戰場的時候,這才發現,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血羽獸是紫澤中的一種群居獸類,介于禽與獸之間,因爲能飛行,在紫澤中算是比較難對付的存在,它們一般都是數十隻一群地出現。赤膊少年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全部是血羽獸的,它們的對手,是十餘個人類。

然後,少年看到一個有着銀色頭發的青年男子,他象太陽一樣耀眼奪目,當他出現時,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會集中在他的身上。赤膊少年正好看到他騰空躍起,雖然帶着一身重量不輕的铠甲,卻還是跳得老高,随着他的身影,空中閃出奪目的光華,三隻準備逃走的血羽獸被他一劍劈開。

“什麽人!”

維金人的出現,讓這群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的冒險者很是警惕,他們做出了警戒的姿态。出聲喝問的人并不是那個銀發男子,而是隊伍當中看起來最爲瘦弱的一個,當少年望向他時,不禁微微一怔。

這也是一個明人,黃膚黑發,年紀大約是二十四五歲的模樣,身上穿着簡單的皮甲。望見維金人時,這個明人神情沒有什麽變化,但看到少年時,他微微露出驚訝。

“路過的冒險者,聽到這裏有血羽獸的聲音,來看看是否需要幫助。”維金人老太咧着缺牙的嘴笑了,她如果不笑還好些,這一笑,更顯得她滿臉皺紋有如千溝萬壑。

那個明人向銀發青年望了一眼,悄然退後一步,銀發青年在一隻血羽獸身上抹幹淨自己的劍,然後收劍入鞘,緩步向維金人走來。他的動作從容不迫,雖然沒有第一時間過來,卻并不讓人覺得失禮。

“羅曼帝國的阿瑟斯,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你們。”銀發青年身上沒有強者們通常都帶有的傲慢,他的舉止言行,都顯露出良好的禮儀,他沒有因爲面前出現的是維金人而露出輕蔑,相反,他臉上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生厭的家夥。

“維金人愛瓦。”

維金老太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記得不錯,在維金古語中,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奇而智慧的女子。勇猛過人的維金人,很少用這個名字。”那位自稱阿瑟斯的羅曼人擠了擠眼,這個動作如果别人來做,那肯定會給人一種輕佻的感覺,可他做出來,卻讓人覺得親切。

“你真是博學者。”維金人老太愛瓦眯了眯眼睛。

阿瑟斯目光轉向赤膊少年,态度仍然親切和霭:“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的态度讓愛瓦心中一動,愛瓦覺得自己從未小看過赤膊少年,可是阿瑟斯的态度讓她不由得再度審視那個明人少年。那個維金人光頭大漢見阿瑟斯不來詢問自己的名字,卻去問明人少年,忍不住嘟囔着道:“他是我們的向導!”

赤膊少年抱着手,與阿瑟斯目光相對,感覺到對方的這種公正坦誠的目光并不得作僞,這才抱起拳頭,行了一個明人特有的禮。

“沈白。”

“很高興認識你。”雖然是客氣話,但阿瑟斯說出來時,神情非常真誠,讓人打心底覺得舒服。他就是那種天生帶有領袖氣質的人,看到他,再看着自己的兒子,維金人老太愛瓦不由得歎了口氣。

自稱爲沈白的明人少年并沒有因爲阿瑟斯的平易而受寵若驚,他的态度仍然和開始沒有什麽區别,象是一個完全無關的局外人。這種平淡得接近冷淡的态度,讓阿瑟斯的随從們很有些不高興。

“我的朋友們當中也有一位明人,宋樵。”阿瑟斯仿佛感覺不到對方的冷淡,而是向着自己的同伴招呼,那個明人盯着沈白走上前來,然後也拱了拱手:“這位小兄弟請了,在下宋樵。”

“沈白。”

赤膊少年的回應仍然是那兩個字,但是,維金老太愛瓦現在總算明白了,爲什麽阿瑟斯會對他另眼相看。

當沈白做出回應時,并沒有讓人認爲這簡單的兩個字有所失禮,就象那個阿瑟斯一樣,沈白的言行舉止,也非常得體,帶着一種能感染别人的平靜——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這種平靜,往常隻在那些大貴族身上才看得到,有人說那便是領袖氣質。

這個念頭讓維金老太吓了一大跳:一個明人少年身上帶着能感染别人的領袖氣質!

如果說沈白與阿瑟斯有什麽不同的話,那乎就是阿瑟斯在舉手投足間,有意無意就會将自己的個性張揚出來,而沈白則是在壓抑自己,隻有偶爾不經意時,才會表露出現。一個象是太陽,四處散發着光芒,另一個則象夜幕,給自己籠罩上一層厚厚的暗紗。

“天色很晚了,血腥味會惹來大麻煩,找個合适的地方野營吧。”對于愛瓦的驚覺,沈白本人一無所知,他的建議得到了衆人的認可,不僅僅是維金人,就連阿瑟斯一行,也跟着他離開了方才的戰場。

這是沼澤中難得見到的一座小丘,兩夥人頗有默契地各自占據了小丘的一側,雖然目前來看雙方關系尚好,但無論是哪一邊,都沒有失去警惕性。這是一個混亂的年代,不僅僅諸位君主與大領主之間混戰不休,普通的冒險者之間也總是發生劫掠殘殺。即使是在貴族或者自治城市正式注冊的傭兵團隊,也有可能在荒郊野外扮演強盜的角色。

沈白抱着膝蓋,呆呆地看着火,這個時候,他身上的陰郁展露無遺。

維金人安排了輪流警戒,不過沒有他的事情,事實上直到現在,他的位置仍然是處在維金人中間——對方并不信任他,他也不需要對方的信任。

“誰?”不遠處傳來喝問聲。

“我,宋樵,有事情與你們的向導談一談。”

這個請求得到了同意,沒過多久,宋樵來到了沈白身邊。他手中帶着一件衣服,這是明人樣式的長袍,他自己身上的服飾,則完全是諾蘭德大陸風格。

“夜裏還是有些冷的,你披着吧。”将長袍遞給了沈白之後,宋樵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多謝。”

沈白沒有矯情地拒絕,雖然這衣服對他沒有用處,但他也沒有必要将自己的情況都洩露出去。

“你很熟悉紫澤?”因爲維金人就在身邊的緣故,宋樵與沈白說話時,有意選擇了通用語,好讓時不時瞄過來的維金人能聽得懂。

“嗯。”沈白回應道。

“你住在沈家門?”宋樵又問道。

明人聚居的地方,總會取一個極具明人特色的名字,象沈白居住的小鎮,就被稱爲“沈家門”。對于宋樵的提問,沈白隻是點頭,表示他說的沒錯,卻沒有出一聲。他眼中微微有些茫然,宋樵無意中發現這一點時,覺得很是奇怪,這個少年的茫然不象大多數明人那種失去信心的茫然。

“爲他們帶完路之後,你會回到沈家門嗎?”宋樵接着又提問:“如果沒有事情可以做的話,不妨來幫我。”

一直用空洞的眼睛盯着火焰的沈白終于回過臉來,似乎是聽到了驚訝的事情,他的眉毛皺到了一處:“幫你?”

“是的,幫我。阿瑟斯是個很好的……很好的人,象他這樣不歧視我們明人的很少,如果你來幫我,在阿瑟斯身邊,肯定有你發揮自己能力的地方。”宋樵一直在看沈白,他感覺到了沈白身上那種沉郁,也能理解這種沉郁——在他早慧的少年時代,他也曾經這樣煩惱過。

在這個諾蘭德白人種族文化占了絕對優勢的世界當中,明人的人口,從初到這裏時的一千餘人增長到了數十萬人,可是他們的文化卻萎縮得厲害。他們還保留着自己的語言和文字,卻始終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家,别說王國,就連公國也沒有。他們分散聚居在整個大陸最貧脊也最危險的土地之上,還要在狂暴峽谷替大陸阻擋綠皮膚的獸人。

據說明人剛剛來到諾蘭德時并非如此,那個時候他們富有而英勇,他們很快就在諾蘭德立足,他們當中還有人因此被當時控制了半個諾蘭德的羅曼帝國封爲伯爵。但五百年時間過去了,這五百年裏,大陸上幾乎所有種族都出現了龍将,唯有明人後裔當中,沒有出現一個龍将。

這在重視戰功與軍勳的諾蘭德大陸中,是極爲罕見的,近兩百年來,明人人口迅速增長,可地位卻在不斷下降,如果不是他們憑借吃苦耐勞的天性,在狂暴峽谷以血肉之軀阻擋住了綠皮獸人,他們在大陸中的地位會更爲低下。

即使是如此,明人也處在一個極爲尴尬的境地當中,他們中最傑出者,也不過是在一些貴族的領地當中充任不可世襲的爵士或者一般騎士,根本受不到重用。

“爲他效力?爲什麽?”沈白盯着宋樵:“雖然我知道自己很特别,對于美女擁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但對男性……我有那麽大的魅力嗎?”

“阿瑟斯殿下與别人不同,他胸懷寬廣氣度不凡,隻要有才能,無論是戰場上沖殺無敵的龍将,還是在後方運籌帷幄的智者,他都非常歡迎。而且,他答應我,在他登上寶座之後,就會給我們明人一塊世襲領地。”宋樵沒有理睬沈白的輕浮,而是自顧自地解答,說到這裏,再也不隐瞞:“他是羅曼帝國王子,皇帝寶座的第一順序繼承人!”

坐在一邊的維金人老太愛瓦刹那間吸了口冷氣:“難怪!”

羅曼帝國的王子阿瑟斯,他出生的時候就是一個傳說,他的母親是在戰火中生産,據說當他誕生的時候,羅曼帝國南邊的風暴海都平息下來,空氣中回蕩着“阿瑟斯”這個名字,就連以強大著稱的龍族,也派來了使者恭賀。

總之,這是一個身負厚望的人,他從誕生起,就注定會成爲一個傳奇。

“原來是那位背負着傳說誕生的英雄啊,隻不過……”沈白昂起頭,露出思考的神情。

“明人沉淪已久,是振作的時候了,阿瑟斯殿下說了,明人有數十萬之衆,其中豈無一二可以成爲世襲貴族者!”宋樵并沒有因爲沈白的神情而有絲毫怠慢,他對自己的眼光很自信,從一開始他就發現了沈白的不凡。

在阿瑟斯身邊效力,他也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那些羅曼人或者其餘白種人,未必會真心服從他,在發現同爲明人的沈白之後,宋樵覺得自己最好的助手來了。

“羅曼帝國的王子不忙着拯救世界打小怪獸,跑到這紫澤裏做什麽?”沈白突然問道。

“阿瑟斯殿下背負着諾蘭德的命運而誕生,這些年來他得到的情報裏,北方似乎有異動在發生,邪惡的流言正在傳播,因此他親自領着我們出來。”

這位王子殿下倒是一個有趣的人,莫非他以爲自己就是行走的正義嗎?

沈白向着小丘的對面望了一眼,就在這同時,他的瞳孔猛然收縮起來。

在他的肩膀上,那隻幼龍用别人無法感覺到的方法向他發出信号:“危險!”

“小心!”他大喊了一聲,然後整個人都仆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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