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牽了牽唇角:“你以前不是也不吸煙嗎?怎麽吸上了?”印象中他是克制到幾乎刻闆的人,從沒見過他吸煙,但就在剛才沉寂裏他點燃了一根煙抽起來,動作娴熟。
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回答我,也不去管,徑自抽出一支來,煙盒裏塞了打火機。點燃後我放在唇間輕吸了口,煙味通過咽喉進入鼻腔,緩緩呼出。并沒像電視中一般給煙嗆到了猛咳,咳到眼淚出來,那太矯情,抽煙不過如此。
沒有再抽,就夾在指尖看着那星火撲閃,等快燃到盡頭時,我輕道:“将一切都告訴我吧。”他默了片刻才開口:“如果你想。”
接下來低沉淡冷的聲音在夜空下循序流轉,我從始至終都默聽着,像在聽着别人的故事。隻是故事裏的那個人叫a,與我夢中畫影裏兒時的名字一樣。
等到他陳述而停時,我垂眸依舊,口中輕聲問:“所以你早知徐江倫是首領的兒子?而他是離島的背後掌控人?”
他點了下頭:“徐江倫這邊從首領那很好着手調查,哪怕首領遮得再嚴也終有蛛絲馬迹,更何況這世上還有一種醫學技術叫驗dna,隻需将兩人的毛發拿來配對答案就顯然了。能與徐江倫制衡者,必須得是心理學術、智謀皆不輸于他的人,楚高城是不二選擇。但他行蹤詭異難定,手下幾人也都來去無蹤,追蹤幾年都被他甩掉了。最後隻得守株待兔,以靜制動,按照他的性情制定一套完美方案,才終将一切正式走入軌道。”
我明白他這“守株待兔”的意思,不管高城心思多慎密,對行爲邏輯和心理學術多精通,他的根在這。早前就曾聽他說過:覺得惺惺念念想要離開的地方,才是唯一安全的。每次曆險時,腦中想的都是那座楚城。他用心理學術自我剖析,發現童年印象裏深惡痛絕的地方,是他的根,他忘不掉。所以,無論他去得多遠,都會回到這裏來,就像這次,他來尋找心魔的根源,也來爲我尋找根。
我即使被兩輪記憶覆蓋,對這裏也産生一種歸宿感。
事已攤開到此,終有一些東西被鋪上了台面,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輕咬:“所以,那些人的死,你早知道背後兇手是徐江倫,然後卻姑息養奸,任由你那所謂的計劃運行下去,是這樣嗎?”他答:“若要成事,必有取舍。”
“去你的成事取舍!”我再也忍不住嘶吼出聲,“那是一條條人命,你明明可以阻止,卻爲一己私欲而罔顧性命,與徐江倫有何區别?甚至你比他更卑劣,他至少敢于承擔袒露罪名,你呢,隻敢藏在背後暗中謀劃。”
黑影倏然而立,帶了一身沉怒與淩厲之氣,“a,所有人可以這麽說我,唯獨你不行!我們根本就是一體的,假如我們是個圓,你就是那圓心,所有兄弟都圍繞你在運轉!更何況徐江倫心理術藏得如此深,每次案發根本是防不可防。”
“那地下城呢?他們與你同事多年,難道你就沒一點善念,任由他們......”
“我身不由己!”他怒聲打斷我,一個箭步沖過來,黑暗裏俯看而來的眸光帶着狂焰:“棋走到那步,如何能停?更何況你置身其中,幾度犯險,我周遊在其中根本無暇分身去阻止,等趕到時爲時已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動怒,然後在怒焰狂燃的雙眸裏隐藏着極深的沉沉悲意。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咄咄逼人有些過分,身不由己四字當真是概括了全部,我在無知中被推動運行計劃,而他是清醒者,目睹這一切發生到結束,隻能旁觀,不能參與。
我頓時卸了所有力氣,沉埋下頭,眼睛幹澀到發疼,濃濃的悲傷蔓延心扉。其實假若他就單單隻是那個身份,我都不至于如此激動,可他偏偏是......與我同根而生的g!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我的手上也染着這麽多條人命的血,因爲我是那個餌!而緻我于此地的是,他,或者,他們。
頭上被輕撫了掌,一向肅冷的嗓音裏有難得的溫和:“a,不要難過。其實你的任務早就完成了,之所以我沒有讓你恢複記憶,就是不想你知道這其中的陰暗。但是你顯然自己想起來了,即便如此,你也無需将那許多條人命背負在自己身上,一切由我來擔。”
鼻子一酸,眼角,忽然顫落了,淚。
把頭靠向他的腿,無比難受地說:“我不要當a,我要當夏竹。”
“好,你就是夏竹。”他順從我。
“你也不要當g,隻當......張繼好嗎?”
他沒有回答。
g,長官另一個弟子,我的師兄,張繼。
不是g,就沒有這許多陰暗,他就仍然隻是那個正直不阿的刑偵隊隊長,這所有一切都不曾發生。我仰起頭,模糊的視線中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似祈求般地問:“好嗎?”他靜靜站着,看着我,許久許久,恍惚,眸中溫柔一閃而逝,卻道:“夏竹,我已回不去了。”
空白的世界,扭曲了的空間,張繼說:夏竹,我已回不去了。
他說得是:我!不是我們。他在将我排斥在這個陰暗的圓之外,他要獨自背負這罪惡,他要還以我光明。我大聲哭泣,抓着他寬厚的掌壓抑不住心頭的悲恸,如若說長官是我這世上可以算作的親人,那麽張繼,就是唯一僅剩的。難過是知道他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要将這場計劃終結。
童年影像裏,他出現的身影極少。但清楚記得第一次測試比賽,仍帶着顫栗的我站在他身旁時,他似有若無瞥來的眼神。
爲什麽要這麽難呢?如果最終目的是将這個以首領爲首的組織全部鏟滅,爲什麽不就單從這裏出發将之颠覆?他将我拉開了坐下,說不是我想得那麽簡單。盡管組織是首領在暗中操作運轉,但它早已如長開了的樹生出各種枝桠,這些枝桠又再發展細枝,單憑首領在島上遙控操縱,怎可能一手遮天?
就好比黑竹溝的頭目閻九,地下城是徐江倫,後來虎崖山是他轉移的另一據點,峽谷的周景與秋月白雙姐妹。這些都隸屬于組織的枝節,假若将這島嶼的大本營兜底而傾覆,也就是單隻是挑了個訓練能力者的基地,但不會動到别處。反而隻會打草驚蛇,讓那幾個據點的頭目在脫離總部的掌控前提下,将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到那時,要再找他們,不是一個難字可形容。
初驚覺是他時我完全無法接受這事實,感到世界黑暗可悲,可當情緒平複後,聽他解釋着這些也都能聽進耳去了。與他輕抵着肩,我問了心中最大的疑問:“那你呢?”
“什麽?”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隸屬于誰?或者說,你和長官隸屬于哪個組織?”
他的肩處微頓,隔了好幾秒才輕念三字:“特刑組。”我側轉頭凝視于他,“刑偵的刑?”他點頭。心頭有什麽掠動而過,“那你們隸屬于警方?”他卻搖頭,“這是一個不被外界知曉的組織,無所謂隸屬哪個部門,哪怕是警界都管轄不到,它是獨立存在的。但若有所需,會爲警方偵破案件,前提是不影響全局不曝露自身目标。”
他仰起頭,眸中生出一種希翼和懷念的光:“記得當初長官問我要不要加入時,他告誡我一旦加入,就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隐形人,但是爲了組織的任務必須,”他頓了下,輕念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的心頭開始鈍痛,汩汩而疼,“所以,長官就是爲了這八個字而犧牲的嗎?”
“夏竹,你應該已經猜到長官是誰了吧。”
我偏轉視角,眼眶刺疼,嘴裏執拗地答:“不知道。”他低歎:“傻丫頭,你那麽聰明啊。”是啊,如此聰明,我甯可愚笨。
張繼并不讓我逃避,輕緩而述:“知道爲什麽長官總對你寬和嗎?他深入腹地多年一直低調行事,卻爲了你第一次向首領開口要求去離島接你回來,之後更爲你請來秦教官教你一技之長,不是因爲你是女孩,而是因爲你的脾性像及了一個人。他幾乎将所有遺落的情感都寄托在了你身上,謹以此來遙寄思念。隻是,當他挺身而入這條道,克制就成了本能。哪怕再痛苦,也都不能有半絲眉頭而皺。”
我低埋頭,輕到不能輕的聲問:“他死在何時?”
長久沉默,在我以爲他不會回答時,聽到他說:“你的命運羅盤啓動時。”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擡起眼,從他眼中得到肯定答案時,心口彷如撕開了一道口子,疼得我無處安生。
沉痛閉眼,長官,爲了你摯愛的事業,不惜傾盡所有,包括......家庭、親人、以及生命。你當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