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朝我招手,我本站在離他幾步遠外,聞言乖覺地走到他身邊。他将我往身前一攬,頭擱在我頂上道:“這是驅動杆,這是方向軸,這是......”一個個在介紹着操作盤上每一個按鈕以及操作杆的功能,我雖不明白他爲何起意要告訴這些,但還是有認真去聽。等到半小時後,他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然後道:“現在由你來操作,我去旁邊眯一會。”
“啊?”我驚愕。
“别啊,跟着我羅盤上的方向行進就不會錯。”說完他就轉身走至旁邊的一張單人睡榻躺了下去,還真的閉上了眼。絕對相信他是在說氣話,雖然我不知道他在氣什麽,但把這航海的攤子丢給我一個連新手都談不上的人,是爲懲罰。
他有這個膽,我卻沒。立刻軟了聲音要求:“高城,還是你來吧。”
他眼皮都沒擡一下地道:“小竹子,你有這潛力,我相信你。”然後翻了個身背朝我,不再有任何動靜。我欲哭無淚,明明前一刻還是緊張氛圍,怎麽這刻就急轉直下,變成我僵硬着手控在操作杆上。哪怕腦中他剛才細說的内容并沒忘,也是心驚膽顫。
可憐我連開車都不曾有過,如今卻是直接行船,高城也委實看得起我,就不怕我把這船給開翻身了。心念一晃過,立即懊惱地默呸,不能烏鴉嘴。凝聚心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直直盯着正前方。不知過去多久,驟然感覺身後氣息浮動,緩轉過頭,隻見高城神清氣爽地站在那,眼色清明,咧了咧僵硬的嘴角:“你醒了啊?”
他掃了眼操作儀盤,“不偏離航道,勻速行駛,适應的不錯。”
我引以爲謬贊,縮回手:“換你來吧。”見他笑了笑并沒再推辭,接手而過,我這才往後退離些暗自擺動已經僵到幾乎抽筋的臂彎。他一定不知道這過程我是怎麽熬過來的,眼看夜色昏暗,心頭各種懼怕都湧了上來,黑茫茫的江面,仿佛無數的獸張着巨盆大口。
“我以爲你會拉停,或者中途叫醒我。”高城突然道。
我怔了,“可以停船?”他說:“假如你都已經怕到六神無主了,爲什麽不停船?”
好吧,還不至于到六神無主,我隻能慶幸這點。至于中途喊他,不是沒有起過這念,但在轉頭看他明顯消瘦的背影後沒開得了那口。
艙門輕敲,回轉頭見是落景寒在外,他推門進來。面色仍見蒼白,氣色不好,走過來時輕喚:“城哥。”高城瞥了他一眼,“情況如何?”我本還以爲是在詢問他的身體,卻聽他答:“一切就緒,隻等魚上鈎。”
心漏跳半拍,又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局被悄悄設下了?豎起耳朵聽後文,想從他們的交談中來獲知,哪知兩人一問一答間沒再開口,靜默而立。氣氛是低迷的,高城的氣息之外,全是落景寒的消沉之氣,他單單就是站在身側,我就體味出了一股深濃的悲絕。
覺得想打破點什麽,可是找了半響詞彙最終還是幹澀而問:“曲心畫呢?”
落景寒似怔了怔,隔了兩秒才轉眸看我,好像這才意識到我是在問他,嘴角很快牽起一抹笑,無盡嘲諷:“我哪裏知道啊。”我伸出手,虛空地遮在他眼睛前,“寒,别用這麽悲傷的眼來笑,難過就是難過,這裏就隻有高城和我,不用僞裝堅強。”
他還是笑着将我的手抓下來,搖着頭說:“女人就是善感,哪裏有你想的那麽複雜呢。”說完松開我又對高城道:“城哥,我去守着。”
高城輕應之後落景寒就轉身出去了,看着他消沉的背影,我忍不住鼻間酸澀,輕問:“你不擔心他嗎?”高城嗤笑:“寒是沒說錯,你想得太多了。男人或許會有難過,但絕沒有你說的那無謂的僞裝堅強,有些事放在心裏就可以了,用不着擺在臉上。至于他對曲的情感,無需替他挂慮,他自己會處理好的。”
“怎麽處理?就此割舍嗎?”我問得有些沖,雖然我對曲心畫無好感,她對我也從無善意,但卻是看着落景寒與她這一路走來的。兩人嘻笑怒罵追逐承影,曾有多歡快,這時就有多悲離,即使不體念曲心畫,我也體念落景寒。而高城的口吻太過淡漠了,他難道不知道落景寒因爲對他的忠誠,是會真的将這段感情割舍的嗎?
但高城回了我一句:“能割舍的,就證明愛得還不夠深,又何必攪纏?”他将我的心念全都堵住了,隻剩讷讷的疑問:“你是不是......已經将曲心畫從你同伴行列剔除在外了?”完全就隻當她是一顆棋子在布局謀劃,是這樣嗎?
“如果是,你覺得她現在還有自由嗎?”
所以,高城其實還是顧念曲心畫的,因爲這趟渾水是他把她拉下去的。若非大半年前或者更早他早先安排曲心畫接近秋月白,這後面所有的棋都下不了。那在這過程中,以曲心畫那耿直的個性會跟秋月白交心當屬正常,又如何能将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她身上呢。
因與果擺在那,高城并非像表面那般冷漠,尤其對他的這幾個同伴。他對落景寒也絕不是我剛才所認爲的那般,或許真的是他們男人有男人表達傷痛的方式,與女人是不同的。
心念電轉,不由脫口而問:“那麽秋月白呢?”
氣息驟沉,高城一字一句寒了的音:“抽筋剝骨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我怔然看着他,到底還是怨怒難平的,一切的一切都從她而起。之所以會問,是因爲我要确定這個人在他心中還是不是同伴,而我一向與世無争,卻唯一有殺人沖動就是對她。一個人瘋狂到可以将愛泯滅,隻求強大、同生、成魔,這本身就妖魔化了。
一聲尖嘯劃破長空,震顫我兀自沉頓而想的心,幾乎是驚跳地回轉頭,發生了什麽事?身後操作杆迅猛拉動聲傳來,“在這看着船停止後下閘了再出來。”沉令在耳畔,隻見身影疾速掠動而出艙。我心急如焚,可不能撇下這裏不管,船在行進,這個操作室關系到整船人的命運。船已經在緩速下來,要不了十分鍾應該就能停下來,可是我心頭卻越來越慌,因爲那嘯聲越見凄厲,像及了當初的高城。
但不是他,我确定。然後,有個念在某處滋生,越滾越大,那嘯聲像悲鳴的狼嚎,是......阿蠻!而緻使阿蠻如此的,必然是有人激怒了他,以他的能力不大可能受傷,那麽傷的那人隻有,瘋子。我理智地分析着這些,指節握得發白,終于船停了,拉下閘,疾步而沖。
明明船頭至船尾隻隔了近約五十米左右,可我跑在艙外走廊裏,覺得那段路長到讓人抓狂。終于看到人了,目光四掠,不見瘋子!連甲闆上、人縫裏都不見。等等,我腦中一直念着是瘋子出事,所以第一直覺去搜尋他身影,可晃過兩秒驟然發覺不對,不光是瘋子,那圍聚的十來個人中,不但沒有瘋子,也沒有阿蠻,甚至連高城都不見。
人呢?他們去哪了?
有個聲音在心底冒出:難道你沒發現嘯聲早就停下了嗎?
在那短短等待的十分鍾裏,我想集中精神在停船上,可嘯聲一下一下刺激着耳膜,但是就在我拉閘前,嘯聲停止了,這一路跑來也沒再聽到。
我一個箭步沖過去,也不管拉的人是誰,急聲問:“他們人呢?”
那人像是被我的态度給吓傻了,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用手指了方向。我懵懂轉眸,他指着船外?突然雙眼睜大,船外?我一把揪住他衣領,“你說什麽?我問你高城他們人呢?你亂指什麽?”對方失措地開口了:“我沒亂指,親眼看到那個頭發淩亂的人先被船務長給扔進了江中,然後那個高個子就發瘋了,與船務長打了起來。後來楚先生趕過來,問我原委後竟然也跳下了江去,後面就接二連三跟中邪了般全跳下去了。”
“全部?”對方驚懼地點頭。終于明白這人不是被我的态度給吓傻,而是被這一幕,不止是他,在場的其餘船員都傻了。聽到一個尖銳的怒吼聲在響:“那你們還愣着幹什麽?拿救生工具出來救人啊!”吼出來了,才知道是自己的聲音。
我有種說不出的憤怒,但這怒從何來又不知該怎麽表達,就恨不得......也跨欄而跳下江去。在我一聲震吼後,有人如夢初醒,慌亂地去取救生裝備,我沖過去抱起一個救生圈和抓了一件救生衣,邊跑邊穿着,突然有人在喊:“上來了上來了,快過來幫忙!”
腳步猛地一頓,扔下東西拔腿而跑。
第一眼就看到了高城,他已經拽住了船上扔下去的繩索,目光劃轉間,看到他竟夾着瘋子,而瘋子沉閉着眼。撥開擋在身前的人一把抓住繩子,用力向上提,心中清明: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