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去秦南師大當了卧底?”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你怎麽知道?”
“當一個人成爲信仰時,已經潛移默化裏改變了你的思維。選擇與之相同的路,會是行爲邏輯的必然。是否他最後傳出的消息與這所學校有關?”
我感到無力,與他講話基本上前情出來,後續都被他給推斷出來了。而且,當楊曉風的記憶漸漸充盈入腦後,該死的明白這些都是心理行爲分析後的判斷。也就是說我在無意中将自己的形态暴露于他了。
他見我悶着聲不語,低笑了聲道:“既然都與我把話挑明了,還有什麽是不能說的麽?而且,”他頓了頓,“小竹子,我喜歡你向我坦白心事。”
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起“喜歡”二字,盡管後面的定語很多,還是撥動了心弦。突覺胸口被握,我低頭一看,他的大掌蓋在了左胸之上,随後聽他說:“這裏,是終于爲我跳動了。”
我去拉拔他的掌,反被他握住,微惱地嚷:“不是沒有感情神經嘛。”
他的反應是朝我眨了眨眼,怪腔怪調地問:“小竹子,你是在向我撒嬌嗎?”随而未等我開口反駁,他的唇就堵了上來,這次隻淺嘗辄止就退開,氣息萦繞了說:“記憶複蘇就是你情動之時,否則,你怎會主動走近我?”
我抿了抿唇,被他看穿的滋味可好可不好,至少這刻,他說中了我的心思,免去那些尴尬。原來不是我缺失了感情神經,而是遺忘了。準确地說,夏竹的記憶強行植入了我腦中,但那就像是一段被複制的代碼,沒有任何感情基因,以至于回想父親車禍身亡,母親遠嫁這些事時,感慨多過于悲恸。這就是爲高城口中的“親情淡薄”,沒有親,何來情呢?
不是親情淡薄,而是我的情都逝在了那些永不回淌的暗河裏。大約是到十三四歲以後,父親才再沒有出現,那時我已開始寄宿學校,當某一天接到電話說母親開了煤氣自殺時,我有種“終于”的釋然。葬禮上我沒有掉一滴眼淚,周圍旁觀者都指我沒有心,他們不知道的是,母親的悲、母親的哀、母親的憂,我都一一看在眼底,早預料到終有一日她會熬不下去。這個結局于她而言是解脫,不用再在永無希望的日子裏擔驚受怕,每一次接起電話都幾乎要窒息,放下電話得知不是父親的死訊時又虛脫地全身無力。
我在母親墳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沒有等來父親,在起身時滴落唯一一滴眼淚。爲了墓碑上的她,媽媽,你用生命都沒有換來他的一眼,确實不用再等了,他回不來了。
悲恸不足以頂事,我不是母親,不會選擇走極端,熬不下去的路,我來走。
肩膀還很薄削,我已學會走至父親的關系人脈前,用堅定的口吻告知對方:我要走父親的路。堅毅的眼神凝定我,隻說了一句:考上警校再說吧。于是,十五歲那年,我以最小的年齡最好的成績踏入了警校。練的是傲骨是膽量,學的是犯罪心理學,但我沒有畢業。因爲那雙堅毅的眼睛對我說:組織安排你參與一次任務,與老楊有關。
我斂去比實際年齡更早的幹練與成熟,蛻變回青澀模樣,這是我在鏡子前練習了整整一個月的成績。因爲卧底,首先必須是個很好的演員,它得融入進那角色裏,包括它的姿态、情感與每一個眼神。同樣修習犯罪心理學,是不想讓一些已屬于本能的東西引起外在注意,對人的心理分析早在父親還在時就已經融入我骨血裏了。甚至閉上眼,我都能感知到人外表之後心理呈射的畫面。父親說,這是你的天賦,你要善加利用,但不要讓它成爲工具。
腦中能記住父親的警言有限,但這一句時刻銘記于心。
起初很訝異組織爲何讓我接近那個叫易楓的男孩子,他給我的感覺是氣息很幹淨,眉眼溫和清透,總愛穿素色的襯衣,有種說不出的倜傥與潇灑。與他相處很舒服,也許是融于了角色,我斂去了心底的黑洞,單純地就與他成爲情侶,做每對戀人都會做的事。牽手、逛街、看電影、擁抱,隻到這裏。他欲再進一步親近,但不會強求,察覺我的抵觸就放棄了。
這麽好的一個男孩子,爲何後來我會與他拉遠距離,然後放手呢?
記憶到這處,如斷了片一般,也像是老的影碟機在這處卡帶了。再晃神就是之後零碎的片段,如被高城心理暗示後的夢中一般,漫天大火焚燒圖書館,我在人群裏看到易楓漠離的眼神,然後背轉身就沖進了火中,可在最後一刻身陷下去時,頭頂是他倉惶驚急的臉,以及伸出卻來不及抓住我的手,痛意浸滿他雙眸。
我把額頭抵在高城的肩膀上,卻被他給強行擡起了頭,目光搜刮我臉色,他危險地眯起眼聲音涼了幾度問:“你在爲他難過?”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坦言,“就是腦中想起這幕時會覺得心口發堵,因爲當時甚至火光已在他身背灼燒燃起。”
“你覺得他是爲了你才沖進火中的?”
我一怔忡就見高城冷笑了道:“别忘了你是爲了什麽去秦南師大的!小竹子,你太入戲了,再好的演員都明白一件事,在戲中可以恣意妄爲,但到戲外就得跳脫出來。他是你卧底的目标人,這就意味着他絕不像你表面所看到那般純粹!”
“但假如......”我固執而倔強地與他對視,“他可能隻是我達到真正目的的一個跳闆呢?他何其無辜?”高城笑了,是那種帶了諷嘲的笑容,“小竹子,即使你記憶還不完整,你的心中對他已經有了定位,已經偏向性地将他安置在了那個安全範圍内。但你要知道,如果他真的是跳闆,那也與你進入秦南師大的目的脫不了幹系。否則跳闆的資格何在?”
我被堵得啞口無言。
高城繼續冷言:“收起你那點同情與内疚,是黑是白還不能論定呢。”被說中心思後别扭地轉過臉,但很快又被他給扳了回來,“那個老警察是誰?怎麽找你這麽嫩的菜鳥當卧底?還差點把自己給賠進去了。”
我暗了眸色,“他死了。”
高城微揚起眉,面露肅色:“怎麽死的?”我朝他咧了咧嘴,立即被他手指抹過唇角,低斥:“不想笑就别笑,很難看。”原來他也看出了我這笑容裏的酸澀,本不想談這件事的,但還是忍不住心底的悲意:“那是我進秦南師大後鮮少一次與他碰頭。在約定的老地方見面,但那天因爲一些事而晚了幾分鍾,等我趕到時他躺在了地上,氣息全無,一顆子彈貫穿他太陽穴,現場沒有一絲可疑痕迹,我閉上眼也感受不到任何外流氣息。”
“你們約定的地方是在哪?”高城突然問。
我輕歎了口氣:“一個漁場的河邊。是的,後來我也想到了,那是遠程距離射擊,來自狙擊手。我不能暴露,隻能消去自己到過的痕迹沉默的離開。甚至都不能打聽那件案子。”
高城淺嘲地搖頭:“愚昧!這時你就該撤了,接線人死,意味着什麽你不懂嗎?”
垂了眸子,心裏苦澀,怎麽會不懂呢?他死了,代表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沒有了,很可能我永遠回不去警隊;另外,意味着極可能我卧底的身份已經暴露。但我沒有選擇就此撤離,因爲關于父親的行蹤已經有了眉目,因爲劉警官不能白死,因爲我既決定走這條路就要一門子黑走到底。所以高城罵我愚昧,我無從反駁。
能理清的都已經理清了,其餘斷層的一時間也想不起來,一下就靜默了。
隔了片刻才聽高城問:“現在能接受是她了嗎?”
“我說不想接受也不能啊,滿腦都是她的思維了。時間久了我都怕......”澀然在嘴裏,心頭沉沉。高城追問了句:“怕什麽?”我的目光劃向眼前的畫紙,上面仍然隻有他的面部輪廓,“我怕屬于夏竹的一切都被抹去,包括這手執畫筆的能力,以及,畫影。”
但聽高城道:“你會忘了怎麽吃飯嗎?”
我被噎住,“這與那些不一樣吧。”他卻反問:“怎麽不一樣?人從出生開始,小到一個笑容,一個手指彎動,都是需要經過反複學習才能練就的。日積月累下來,就變成了人身體的一種本能,你會将本能丢了嗎?倒是有件事說不通,你這繪畫的能力從何而來?”
我愣住,糾結會否失去這能力,卻沒有想能力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