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用了幾枚幹果,魚淳機失明的雙眸輕輕上翻,“原來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年光蔭,彈指一揮間,細細想來,似乎一切盡在昨日發生,今日想來,還曆曆在目。”
百曉生凝視着魚淳機的雙目,“你的眼睛……。”
“呵呵,這是天譴,”魚淳機将面前的桂花糖推到一旁,“自我在飛來峰留在那四句谒句,我的眼睛就漸漸的廢了,當年祭師大人曾經告誡過我,她說我擁有罕見的慧根,若能善加應用,便能造福萬民,我自踏足中州,無一日不貪戀紅塵的繁華,直至天譴來臨,我才終于明白原來天意不可違,無論你是人,還是鲛人,都逃不脫天意。”
一番話說得無頭無尾,孔雀覺得他話裏似乎有所指,但不明前因後果,也不猜測,隻是屏住呼吸,聽百曉生的回應,過了半晌,百曉生淡然道:“我也明白,隻不過人在浮世之中,總是身不由已。”
“呵呵,”魚淳機突然笑了,他的笑聲就像水泡在水面炸裂開來的聲響,這許多年來,從未有人在百曉生面前如此放肆,孔雀見他無動于衷,也微覺詫異,“好一句身不由已,短短的四個字,便能将一切推得幹幹淨淨!百曉生,這此年來,你能睡得好嗎?難道你聽不到海中鲛人們的詛咒嗎?你明明知道我在越州,卻從不踏足越州,是因爲你害怕吧!你害怕面對那一切。”
突然覺得恐懼,他們正談論的事,是閣主絕對不想讓第三個人知曉的,正要躬身退出,魚淳機卻轉過身,“你不用避開,試問這世間誰不會恐懼?有的時候,讓人知道自己的弱點并非是一件壞事,你事事要強,最終你得到了什麽呢?當年我曾經對你說過,有的時候,示弱也是一種策略,你總是不肯相信,今日你信了嗎?”
不明白爲什麽魚淳機一定要自己留下,孔雀探詢的目光停留在百曉生如常冷淡的臉上,他平靜的站起身,突然長身對魚淳機施了一禮,“魚老,你對世事洞若觀火,曉生乃凡夫俗子,終是逃不脫天命二字,隻不過自坐上天機閣閣主的位子,便如同坐上了荊棘之上的王位,上不得也下不得,今日有一件事,曉生好生爲難,還請魚老不要拒絕。”
“難道你還是爲了那四句谒句?”魚淳機大袖輕舞,長眉微聳,“以你的能耐,想必早已解開其間的奧秘,否則摩羅怎會滅國?徐國公怎會滅族?你還有何事需要我這個廢人相助?莫不是你懷疑我這個将要歸老之人會覆滅你的帝國?”
“魚老,”百曉生有些黯然的垂下首,待他再擡首時,面容說不出的冷厲,“你應知道我不能去歸墟之地,那是鲛人最終的歸宿,魚老在回去之時,是否可以……。”
“我明白了,”魚淳機也長身而起,沖百曉生躬身回禮,孔雀發現他們行禮之時,左手都向内翻,形成一個怪異的手勢,那似乎是一種暗号,“我會幫你達成心願,隻不過,你現在才後悔,是否爲時已晚?”
沉默良久,百曉生微微一笑,“我從不後悔,魚老,今日一别,你我再無相見之日,還望魚老多多保重,來日兵戎相見,雖非我所願,但職責在身,還望魚老見諒。”
“原來你果真不曾後悔,”魚淳機緩緩坐下,若有所思的撥弄着桂花糖,“既然你今日來了,我便再多一言相告,天意不可逆轉,即使摩羅滅國,徐國公滅族,但帝國覆滅的危機從不曾消除,無論你想要怎樣的逆天而行,天意都不可違逆,命運之輪已經轉動,你殺再多的人,都無法阻止。”
那一瞬間,百曉生的面色慘白如死,孔雀驚恐萬狀的垂下首,他覺得自己知道了太多不應該知道的事,魚淳機卻轉過身,緩緩走到庭院中,“今年的雨水真多,你若無事,就到海邊走走吧!”
說完,他的身影幻化成灰色的煙霧,逐漸的被潮濕的空氣所湮沒,忐忑不安的垂首而立,過了許久,百曉生淡然道:“你知道爲什麽他一定要你聽到這一切嗎?”
雙腿一軟,孔雀跪了下來,百曉生的聲音很冷,如刀鋒一般銳利,“魚老當年在帝都,隻要他想提攜的人,那個人一定會飛黃騰達,他把帝國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他這般做,是想要提攜你,孔雀,他老了,兩包桂花糖做的點心,就能讓他如此的感動。”
偷眼望去,百曉生坐在适才坐的位子上,仿佛從不曾移動過,清俊的臉帶着一絲猙獰的笑意,他的手微微的顫抖,那是他怒極時常有的動作,孔雀自知難逃一死,卻不敢爲自己辯解,隻是将頭垂得更低。
“那個女孩子是什麽人?”聽上去,百曉生就連聲音都在顫抖,“她和魚淳機是什麽關系?”
“回閣主,那個女孩子是百裏夏侯府中的一個侍女,尋常跟随在魚淳機身邊學寫字,”百曉生從未這般的惱怒過,孔雀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般的恐懼,“她并不知道魚淳機的來曆,她之所以聽得懂鲛人的歌聲,是在市井之地聽說書人的故事學會的。”
又是令人心悸的沉默,“孔雀,魚淳機從不曾看錯過一個人,他既然要提攜你,那我便成全你,你隻要完成一個任務,你便是天機閣的大掌教。”
真真的喜出望外,“屬下謝閣主。”
“别急着謝我,”百曉生站起身,“明日傍晚之前,把那個女孩子的人頭奉給我,我便升你做大掌教。”
“閣主,”孔雀因爲喜悅而沸騰的心在瞬間平靜至冰點,雖說在天機閣殺人無數,但從未曾如此刻般猶豫,畢竟從前殺手都有一個由頭,那些人也不完全無辜,孤葉不過是一個幼齡女子,又非大奸大惡之徒,無故的要殺她,總覺得下不了手,“有什麽非要殺死那孩子的原因嗎?”
“放肆,”百曉生的聲音又開始顫抖,孔雀立刻垂下首,“我要你要做事,還要向你交待原因嗎?”
天明前便在側門外等候,水車進城之時,側門打開了一條縫,孤葉面帶微笑走了出來,手裏提着一個布包,“你等了許久吧!這是我留給你的點心,你真的知道先生去了何處嗎?”
接過布包,包裏是兩枚點心和一個雞蛋,這幾乎是她全部的早餐,孔雀将布包挽在手裏,執着她幼幼的手快步出了城。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殺她,可是看她醜陋的小臉上凝着的笑容,卻始終無法硬下心腸,她似乎很少出城,對一切都覺得好奇,走到城外蓄水的風池時,雨絲紛紛揚揚,孤葉歡快的跑到池邊,伸手摘了兩片荷葉,又歡快的跑回孔雀身邊,将大的荷葉遞給孔雀,“給你,小的時候家裏窮,每逢下雨,奶奶總是摘片荷葉給我擋雨。”
站在聽風亭裏,日精輪在掌心輕輕轉動,心中了無殺意,“孤葉,你是如何遇到魚先生的?”
“我進了府之後,他們都不喜歡我,”孤葉看上去有些傷心,随即又笑了起來,“他們說我長得醜,都不喜歡我,那一日我好不容易才洗淨了琉璃燈罩,卻被他們打碎了,我很害怕,就在後院哭,先生看見了,問我爲什麽那麽傷心,我說我長得醜,讨人厭了,先生當時就笑了,他說既然别人都讨厭你了,如果連你自己都讨厭自己,那麽你不是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他說,越是傷心的時候,你越得笑,因爲笑才能令自己開心,然後先生每日傍晚就讓我跟他學寫字。”
原來是這樣,好美惡醜是人的天性,那塊胎記覆蓋了她一半的臉頰,的确令人望之生厭,就連自己也不願多看,聽她直言美醜,也覺得詫異,但細想下來,這世間的女子,有誰不希望自己貌美如花,即使她年齡稚幼,想必心裏仍爲此傷心不已吧!
“你猜我是誰?”轉過首,孤葉躲在荷葉下,隻露出眼睛,“你猜我是誰?”
明明知道她在讨自己開心,又是這般幼稚伎倆,孔雀仍然忍不住笑了出來,日精輪縮回掌心,真真的奇怪,明明知道大掌教的位子對自己意味着什麽,明明知道什麽是最正确的選擇,偏偏無法痛下殺手。
“我們回去吧!”大雨漸漸停歇,孔雀站起身來,“我想先生也許已經回去了。”
雖然覺得奇怪,但孤葉并未詢問究竟,隻是握着荷葉走出聽風亭,突聽一聲輕響,轉過身時,似乎看見孤葉将什麽東西放進側袋之中。
“孤葉。”
魚淳機突然出現,令孤葉喜出望外,“先生,你果然在這裏,這個哥哥沒有騙我。”
“師傅要去一個地方,可是師傅眼睛不方便,孤葉可以陪我去嗎?”
“好,”孤葉點了點頭,又黯然的垂下首,“管家不會同意的。”
“沒關系,”魚淳機擡首看了看孔雀,“這位哥哥會陪我們一塊兒去,隻要有他,管家就不會爲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