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年來,“廣安寺”傳來的第一封書信。
這封書信,千裏疾馳,日夜奔騎,沿途不知累死了多少快馬。
廣安寺是一個禁忌,是皇上,是大甯,是整個皇宮的禁忌。
誰也不知,方铮心中卻萬分清晰,廣安寺不過是個幌子,皇後真正所在之地卻是天靈山,這封火漆密匣中的緊急書信并非來自廣安寺,上面的朱章乃是來自隐藏駐守在天靈山腳下的暗衛。
苦澀攀上心頭,猶如千絲萬縷般将整個心肺都糾纏在一起,刺骨錐心的痛一波一波的席卷而來,踉跄着扶住一樹殘枝,枝頭白雪簌簌落下,撒了一頭一肩,幹澀的笑了起來,方铮想要扶住他,卻被他擡手制止。
“隻是當時已惘然……”陛下已經緩緩遠去,方铮看着他寂寥的背影,落寞萬分,哪兒還有當年的風範?
那一樁心事,解不開,揭不去,畢竟是他欠了她。
當年鞑靼入侵,陛下于亂世中與皇後力挽狂瀾,叱咤三軍,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英武宛若神祗,天下諸侯割據,他毅然收複割據,一統山河,頒布新政,澤及萬民,萬世稱頌,如今才過了十年,他就真正的成了一位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
這一切隻因皇後離宮,皇後離宮,帶走了這位英明神武陛下的所有生機,徒留給他的隻剩下一座輝煌卻冰冷的睦清宮與他們兩親自栽種的那片梅林。
自那之後,每年初雪,皇上便會駕臨木蘭狩苑,遠離那一處傷心之地。
方铮閉眼,那日的場景曆曆在目。
白裳勝雪的皇後在陛下懷中聲聲泣血,遙遙的望着那高不可攀的摘星台上墜下的青色身影,皓皓銀發飄散在風中,宛若天人,一聲悶響之後,皇後終于不再驚慌失措,她的眼迎上他灼灼目光,眼中的怒意與厲色似要将一切焚滅,那雙眼,紅的像要滴血。
紛紛湧上前的侍衛将皇後與陛下隔絕開來,三尺青鋒出鞘,劍過血濺,流淌蜿蜒而下的血鋪滿了整個玉階,直到那青鋒刺入陛下的胸膛,染紅了他的龍袍,猙獰了騰飛的蟠龍,他隻低聲的喚着她的名:“四月。”
他的語聲低沉,無不溫柔缱绻入骨,他的眼眸,深邃眼底,因觸動了最深的歉疚而黯淡。
鮮血染紅了她的玉指,猩紅了她的白裳,濺落在臉上的鮮血觸目驚心卻又是别樣的動人心魄。
終于,她松開了手,蒼白了臉色,涼薄的笑容掩不住眼底的痛苦。
跪在跌的支離破碎的師父身前,擦幹淨他臉上的血,終于,揚首含笑,冷寂如死,青絲缭繞下膚光如玉。
“師父,徒兒不孝。”
“師父,我們回天靈山。”
皇後與道澤真君離去那一日,帝都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星鬥滿天,萬裏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一對比翼齊肩的人中龍鳳走到今日這步,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禦駕回朝,百官朝服跪迎,遠遠便見到浩浩湯湯煊赫威儀的禦駕,皇上回朝之後便入了乾元殿,下旨靜思幾日,靜思期間,不見朝臣。
一時間群臣錯愕。
皇上自登基以來,勤勉朝政,木蘭狩獵本已成爲皇上不改的慣例,按照往日,皇上從木蘭狩苑回來必定召集群臣,卻從未如今年這樣突兀辍朝。
随駕狩獵的白婕妤在自己的居所忐忑不安的等着皇上傳召,等來的卻是大總管身旁小太監傳來皇上已經禦駕回朝的消息。
白婕妤跌坐在軟榻之上,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太監,皇上就這樣将她扔在了木蘭行宮。
這一切的變故,定是因爲廣安寺傳來的急奏書信。
六宮之内,廣安寺是個禁忌,沒有人敢提及,尤其是在皇上和洛貴妃面前,連帶着皇後曾經居住的睦清宮也一并蒙上了避諱之色,梅林深處的睦清宮無人敢踏足。
白婕妤入宮不過半年,不曾見過那位名義上的皇後,卻從内侍宮人口中聽過關于皇後的種種傳聞,皇後出自天靈山,貌似天仙,與陛下相識于微時,一心輔助陛下奪得天下,是這天地間至高無雙的至尊之所在,那些見過皇後威儀的老人,皆是面帶崇尚沉浸其中久久難以自拔。
要論恩寵,當今陛下溫潤多情,自從皇後離宮入寺,便是曾經一心輔佐皇上登臨帝位,以雲州十三郡爲後盾的洛貴妃寵冠後宮,其餘的便是後來内務府選送入宮的妃嫔,皆是明豔動人的名門閨秀,除開洛貴妃,卻說不出對誰更加恩寵。
白婕妤出生高貴,父親是從前追随皇上的老人,同爲徽州人士,皇上待父親禮遇有加,官拜戶部尚書,兄長更是新科狀元,皇上欽點的天子門生,而她入宮不過半年,皇上對她恩寵不倦,不僅被封爲婕妤,還帶着她一同前往木蘭狩獵,這可是曆來妃嫔從未有過的恩寵。
白婕妤被一盆冷水潑得有些回不過神,半日前雪****騎的溫暖還沒散,馬背上的那個懷抱餘溫猶存,轉瞬之間便成了這樣冷冰冰的局面。
連忙吩咐侍女收拾東西擺駕回皇宮,跪在殿中的小太監卻不讓開,隻告知她皇上并無旨意讓她回宮。
白婕妤癱軟在軟榻上,這算什麽?
将她放在木蘭狩苑獨自離去便罷了,還不讓她回宮,這是要将她扔在這荒無人煙的木蘭狩苑,再無面聖的機會了嗎?
白婕妤背後像有一盆雪水順着脊背緩緩澆下來。
貼身侍女蘭玉在旁安慰:“皇上定是有要事處理,待皇上想起了娘娘,定會讓娘娘回宮的。”
要事,什麽要事,就那麽急吼吼的回了宮。白婕妤眼流直流。
“老爺也不會任由娘娘在這木蘭狩苑的。”蘭玉終于說出了一句像樣的話,白婕妤不由的松了一口氣,轉瞬想起那份書信,那份從廣安寺傳來的急奏書信,漸漸臉色變得氣定神閑。
若是洛貴妃知道了廣安寺這件事,恐怕夜不能寐了吧。
想到洛貴妃陰蟄怨恨的眼神,唇角微挑,帶出些鄙夷的冷笑,歎了一口氣,也隻能聽天由命,安心在這木蘭狩苑靜候皇上何時能将她想起來,傳喚回皇宮。
禦駕回宮,皇上緊閉宮門,不見任何人,就連洛貴妃也被汪全恭敬的請出了乾元殿,說是陛下有旨意,靜思期間,不見任何人。
洛貴妃被請回長春宮之後,宮中的人皆噤若寒蟬,連走路都不由的放輕了腳步,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惹得洛貴妃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