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青蓬的車頂早已被白雪覆滿,辘辘車輪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碾痕,車内尚且寬敞,年近花甲的老人掀開車簾,看着洋洋灑灑的漫天雪花,歎息道:“這場雪……多像那年啊!”
駕車的青年疑惑的問道:“祖父您在說什麽?”
老人凝視着遠處瓊華霜棱,陽光照耀之下五光十色,好似……已經七年了,那場雪足足下了七年……
建元三年冬,天靈山道澤真君下山探望當今皇後娘娘,暴病于帝都皇宮,皇後傷心欲絕,主動請旨入廣安寺爲道澤真君誦經祈願,一去,就是七年,再未回過皇宮。
一晃,就七年了……老人歎息着,放下車簾。
正午的陽光照在皚皚白雪的木蘭狩苑,碧空無雲,冷冽的疾風催動挂滿冰淩的樹梢飒飒作響。
一場風雪就這樣無聲無息将整個狩苑鋪成了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
馬蹄聲起,卷起層層白雪。
風中裹着敏鹿踏冰的破冰聲,矯健的踏在皚皚白雪上,留下了極淺的印記又消失在了眼前。
敏鹿驚慌的逃竄,繃緊了周身的肌腱,警惕的掃向身後。
一張早已怒弦滿張的驚雲弓已對準了它。
扣弦的手,堅毅如山,凝聚如雲,寒矢破空,一道銀光快疾如閃電。
躍起的敏鹿,半空中身軀陡然一頓,從空中轟然墜地。
喉頭被一箭貫穿,箭尖上的鮮血凝聚猶如琥珀,尾端的白羽在寒風中尤帶着未消的餘力微微顫動。
禦前護衛們策馬奔馳而來,高擎着天子旌麾,簇擁着一箭獵殺了敏鹿的皇帝。
當前一人,騎着通體墨黑的駿馬,绯紅窄袖箭服,雪白貂絨風帽下雲鬓翠眉,笑靥如花的望向前方手握長弓的帝王,抑制不住滿心的驕矜與歡喜,身後已響起了護衛們的歡呼。
輕裘玄袍,龍紋玉帶的皇帝朗笑一聲,将長弓扔出,身後護衛穩穩接住長弓,端坐在通體雪白的駿馬上看着護衛将敏鹿擡到眼前。
“皇上好俊的身手,下次可别扔下臣妾了,臣妾的馬可沒有陛下的疾風跑的那般快!”白婕妤朗聲嬌嗔,不在乎尊卑,這裏遠在帝都之外的狩苑,不在宮中,左右都是皇上的禦前親信,她不用顧忌什麽宮規尊卑,而皇上從來都是由着她的性子,喜歡她的這份率真。
皇上并不理會她,躍下馬,緩緩走到敏鹿身前,長身凝立,俯視着這頭瀕死的敏鹿,敏鹿幽深冷瞳中的光澤,在垂死中漸漸暗淡,皇上的手撫上它的雙眼,眼中的冷酷也融化,化成淡淡的幽寂。
“安心去吧。”
驕陽映雪,山林寂靜。
皇上轉身離去,長裘曳地,卷起層層雪沫。
白婕妤迎了上前,腳步極快,險些被絆了一跤,皇上一手将她攬入懷中,那隻剛射殺了這林中最快速最靈敏敏鹿的手剛毅有力,手心中的溫暖,令她心馳神往,仰臉望去,見他修眉齊飛入鬓,唇上亦噙着淡淡笑意。
她倚靠在他的肩頭,滿心的激昂,身側的男子,是這世上最出色的人,器宇軒昂,指點江山,于亂世中力挽狂瀾驅逐鞑靼,一統江山的開國帝君,亦是與她雪中漫步的終身眷侶,她的夫君。
她何其有幸,能伴在他的身旁。
“看,還有鹿。”白婕妤眼尖,遠遠便看見了隐藏在冰淩殘枝下的敏鹿,雀躍的搖着皇上的手臂,“臣妾去追它。”
皇上低頭看了她一眼,笑着點頭。
她擡眸,轉而說道:“臣妾可以騎它嗎?”她指着那匹通體雪白的疾風,那是天子禦馬,性子疾烈,向來隻有陛下才能駕馭得了。
這本是僭越。
白婕妤見到皇上眼色一沉,暗道不好,據聞這匹馬跟着皇上南征北戰,從未有過其他人騎過,除了……皇後,她入宮不過半年,皇上對她的聖寵不倦,而她的性子也越發變得倨傲驕矜。
隻見皇上已經躍上馬背,将手遞給了她:“來吧。”
她緊抓着他的手,仰頭柔柔的笑了起來。
七年了,再深的影子也該消失了……
他低頭看着她,眉眼間有刹那的恍惚掠過,銳利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柔軟,仿若跟心中深藏的那個絕色容顔重疊。
陽光照進皇上深邃的眼眸中,眼裏有溫柔流光,像要将一切寒冰都融化。
不由的将懷中的人攬緊。
皇上一言不發的将白婕妤帶上馬背,不時低頭看向她,無不是缱绻溫柔的目光,嘴角的笑意也越發暖煦,融冰暖雪,白婕妤沉淪其中,不可自拔。
皇上策馬緩馳,向林中去追逐那隻鹿。
踏雪尋鹿,乘風縱馬,再凜冽的風環繞在側,依靠着這樣的懷抱中,也不覺得冷。
疾風漸漸追上那隻鹿,鹿角已經隐隐出現在了不遠處,身後馬蹄聲起,踏破林間寂靜,将鹿掠走。
白婕妤懊惱的看着那隻鹿極快的消失在了眼前,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兩騎疾馳而來。
當前揚鞭促馬的人,卻是禦前禁軍大都統方铮,緊跟着他的是内侍大總管汪全。
這兩人皆是皇上最爲親信的人,竟然親自飛馬前來。
每年初雪,皇上必定會到木來狩苑來狩獵,爲期三日,這是雷打不動的習性,這兩人深知皇上,怎麽會如此莽撞。
白婕妤蹙眉,怕是出了什麽要緊事,否則也不會這般匆忙擾了皇上狩獵興緻,不由的朝皇上懷中偎緊了一些。
方铮翻身下馬,在雪地上跪下,雙手呈上一封書信,看似平常的書信竟是以火漆密封朱章加持,這是密令書信!
白婕妤見不到皇上的神情,隻覺得她環住自己的雙臂在見到這份書信之時不由的僵了僵。
“陛下,廣安寺傳來急奏。”
素日裏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禦前大都統跪在雪地上,低着頭,兩鬓已滲出汗來。
廣安寺。
這三個字令白婕妤變了臉色,屏息之間,隻覺得身後之人連身形也變得僵硬。
皇上示意,白婕妤在汪全的攙扶下下了馬,惴惴不安的立在雪地裏望向馬背上的皇上。
馬背上的皇上,一言不發,伸手接過方铮手中的書信。
他并沒有立馬啓開書信,也不看他們任何人一眼,隻低眼凝視着手中的書信,臉上變幻臉色,是她從未見過的,那是夾帶着懊悔與無助的陰影,如同一層寒雲,籠罩在這個睥睨天下的君王臉上。
方铮跪在地上,埋着頭,低的更低了。
皇上緩緩啓開書信,面容清朗,眉眼深邃,身形巋然不動,隻那一雙手,竟是微微顫抖着。
白婕妤看在眼裏,他整個人,好像都被這封信喚活了,眼中的冷意漸漸被暖煦蓋過。
白婕妤已被汪全帶回自己的居所。
白茫茫的雪地中,唯留昂藏傲立的皇上與跪在地上的方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