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昔看着她,卻隻覺得心痛如絞,早已悔恨的不知所以,這才是老天對他最大的懲罰,讓他親眼看着自己最心愛的人在他面前受着這般苦楚,活着,才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活着,才能更好地體會到這種刻骨銘心的痛,是如何鋪天蓋地的将他席卷,至死方休。
四月輕歎了一口氣,别過眼去不忍再看他的神情,讓他看見自己寒毒發作并非她刻意爲之,此情此景,她心中竟然在疑惑着上昔的這番痛徹心扉到底是有幾分真情真意。
到底自己已是百殘身心,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四月了,除了玄恆,她又哪兒敢真的交付真心,她和上昔,看似是着世上最尊貴親密的一雙璧人,然而早已魂魄不一。
是他親手葬送了這一切,他又何德何能能在自己面前露出這番神情,不過是徒添凄涼惋惜。
“不能全然怪你,當初你給我的那杯酒隻是散我内力,是我師叔,他偷偷把那杯酒換成了噬功散。”四月喘息道,再睜開是已是了然無緒。
上昔看着她,眼光中波光晶瑩,任誰也看不出是淚還是悔恨,搖頭道:“終歸還是因爲我……”
四月也不去反駁于他,冷笑一聲别過臉去,對着駕車的汪全道:“回帝都吧。”
“我已經叫玄恆下山了。”
四月轉過頭去看他:“玄恆若是要下山,當初我下山的時候他就會跟着的。”
上昔猛然色變,急切道:“那你……”
“我無事。”四月淡淡道,扶着上昔的手坐起身來,掀開車簾朝着外面看去,汪全緩行着馬車,到了一條小河邊,初出的旭陽将小河映照成了波光粼粼的銀帶,兩岸綠意茫茫,星星點點着各色小花,早起的農婦已在河邊浣紗洗裳,談笑聲盈盈入耳,聽得駿馬嘶鳴,紛紛擡頭朝着他們看來。
上昔替她攏好了披風,從馬車上下來,吩咐汪全去取些淨水來,他駐足在馬車前,回身看着馬車,四月掀開車簾,與他兩兩相望,潔白剔透臉頰映着陽光,淡淡笑着是那般美好。
卻也是那般凄涼。
汪全取了水,又尋了些幹草,在小溪邊上燃起了火,準備燒熱了之後呈上給皇後娘娘饑渴,陛下與皇後靜默無言,隻是看着彼此,汪全小聲歎息着,水聲潺潺,鳥鳴聲聲,木葉搖曳如訴,汪全擡頭看去,不少農婦都朝着他們看來,低聲交頭接耳,雖然此處看似平靜祥和,長年累月的經曆總讓汪全覺得有些擔憂。
汪全給火堆裏添了些柴,走近上昔:“主上……”
“汪全,你守在這裏,朕想一個人走走。”
汪全唯恐不妥,四處尋望着,然而還未開口勸谏,陛下已獨自走向溪邊。
他回頭看向馬車上的四月,四月勾起淡淡的笑意,放下了車簾,汪全無奈,隻能侍立在馬車旁,一面看着火堆上的水,一面看着陛下在溪邊圓石上坐下,錦袍被溪水沾濕。
溪邊白石圓亮,水草流曳,隐隐中還能看見有魚兒搖搖擺擺着尾巴從中穿行。
上昔将手放在冰涼的溪水之中,扯了幾根水草,憑着久遠的記憶幾下就編制出了一個草哨,到底手藝生疏了,竟也七扭八扭不像從前那般精美,依稀記得是從前率軍征戰時,見過士兵休憩時用草哨吹過家鄉的歌謠……那是多少年前的記憶了啊,記得那時,自己還隻是一個心懷黎民百姓,江山安定的義軍首領,登臨帝位之後,也曾聽過草哨吹奏出來的音律,卻是四月立在高崗之上,映着夕陽薄暮,對着馬革裹屍長埋青山的英勇将士吹奏出的哀歌……
他将草哨放在唇邊,嘗試吹出一個音,卻一點兒聲響也沒有,琢磨了半晌,不得其法,他正低頭打量着掌心中的草哨,蓦然一隻潔白的手從他掌心中拿走了那個草哨。
四月淡笑:“這裏沒做好。”
她坐在上昔身邊,潔白的手指從溪水裏扯了一根水草,不過片刻就編制修補好了他的那個草哨,放在唇邊,草哨音色并不清脆,也不纏綿,帶着嗚咽的音調,伴着潺潺的溪水,卻也是别有一番風味。
一曲吹畢,上昔牽過她的手,放在掌心之中,用溫暖的手心去呵暖她的冰涼,怅然道:“從前我們兩總也沒有太多的時日來朝夕相處,鞑靼入侵,天下大亂,一樁樁一件件,總也是那麽忙,忙着驅逐鞑靼,忙着收複山河,忙着肅整朝綱,忙着繁榮天下,至今想來,我不負天下,卻負了自己,負了你。”
“都道是天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如今我坐擁天下,除了你,我什麽都不想要,那七年裏,終究是讓我生生體驗到了什麽叫做高處不勝寒,也深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孤獨。”
四月看着他,淡淡笑着,從他臉上的寂寥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天家孤獨于她而言是與生俱來的,并不陌生,可是她知道,他說的,隻是一個凡人的孤獨。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之中微微動了,上昔握的更緊,目光看向遠處。
“四月。”他喚她,極盡溫柔纏綿,卻也帶着痛徹心扉的不舍,“你回天靈山吧,我已然不求你能在我身邊,我知道,這個世上隻有玄恆能夠護你周全,你當我自私也罷,當我懦弱也罷,再讓我看見你這副模樣,我生不如死。”
四月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上昔,你當我是殘忍也罷,當我是報複你也罷,你知道的,我不會回去。”
她低下頭去,纖長的睫毛微微清顫,身旁清晰的環繞着他的氣息,帶着乾元殿中的龍涎香,像是曆久彌香的舊事,如潮湧一般的襲來,她有些疲倦的将身子放柔,倚靠在他的懷裏。
“沈青岩一日不死,我就不會回去,師父之仇,滔天傾海也不足爲複,這也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