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将乾元殿照的如同白晝一般,啪的一聲,一道燈芯爆花,侍立殿中的衆人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汪全小聲歎息着,用眼角餘光小心打量陛下,隻見他目光陰冷,冷峻端莊的面容上不顯絲毫情感,冷不丁的,陛下唇角竟勾起淡淡笑意,殿中突兀響起一陣冷哼。
“你還有何要說的?”上昔聲音不大,卻帶着暴風雨般的壓迫,“朕向來待你不薄,該你的一分不少,你竟如此喪心病狂,以這般污穢的下作之物謀害皇後鳳體。”
所有人聽着這話不由的冷汗津津,宮中誰人不知,皇後回宮二月有餘,陛下待皇後娘娘如珠如寶,日日夜夜宿在睦清宮中,帝後缱绻恩情,後宮妃嫔暗中雖有微詞,卻誰也不敢與皇後娘娘争風吃醋,就連曾經寵冠後宮的洛貴妃也對皇後娘娘恭順有禮,近日裏也深居簡出,隻悉心教撫太子殿下。
曾婕妤擡頭,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微笑間妩媚動人,雖臉色慘白,卻别有一番風姿,今夜一改往昔,穿着粉紅宮裙,玲珑盤瑞的雙髻,鬓間華貴珠翠盡除,卻獨獨簪了一隻珍珠蝴蝶發簪,盈盈中,銀光閃爍,竟有一些小女兒的俏皮美妙。
“陛下,可還記得臣妾是何時入宮的?”曾婕妤柔聲問道,雙目緊緊的看着上昔,目光中帶着難以言喻的神色。
上昔微微一愣,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惡毒婦人,一句不爲自己辯駁,反倒來問自己這等無關緊要的小事。
曾婕妤笑意更深,有些失神的喃道:“陛下又怎會記得,臣妾是建元七年冬入宮的,就是這身裝束,毫無更改,臣妾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陛下聖顔……”她微微閉了眼眸,好似在回想那時的場景。
英武不凡的帝王端坐在通體雪白的寶馬之上,旌旗獵獵,山呼震天,她握着侍女的手止不住的滿心激昂,遙遙望着人群之前的那個人,縱然隻是一個模糊的身影面容,卻激起心中悸動,久久難以平複,真正見到他的第一面,卻是在月影傾斜,梅影疏離的雪夜,他獨自一人,風從四面起,吹亂鬓發,他緩緩走向鋪滿白雪的涼亭,那時天地都被悠悠揚揚的雪片鋪做冰天雪地,而他那一身赤金蟠龍袍,猶如一團火焰,猝不及防的在那白天白地中染就輝煌,他的目光悠遠坦蕩,遙遙的看着伫立在梅林深處的巍峨殿宇,漸漸地,他的目光似被萬千羁跘,何等悔恨,又是何等凄涼……
那時的他,隻是一個被束縛在這世上已早已丢失靈魂的九五之尊,凄涼的使人心傷。
正是那一眼,注定了此生沉淪。
早有耳聞,那座宮殿叫做睦清宮,而睦清宮的主人,乃是這皇宮裏的萬禁之人也是這世上最爲尊貴的女人,他一生中的摯情之愛。
當她回來了,于是他活了。
他的天地,再多的女人也都成了陪襯,隻爲點綴這繁華如斯的帝都皇宮,隻爲填補她不在時的空缺,她回來了,所以一切都成了無關緊要,隻要有她,這世上再美再妙的女人,在他眼裏也不過爾爾。
上昔露出一絲冷笑,把盞不飲,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深邃幽深的瞳孔深處彌散着森寒殺機。
曾婕妤緩緩收斂了笑意,挺直了腰身,才應答:“臣妾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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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話可說,她自然無話可說。”孫昭儀側顔低眸含笑,一如從前那般溫婉賢良,“再多的話,她隻能講給修羅閻王聽,這世上要真的有修羅地獄,那我他日身死之後,又該墜落何處。”
慧心皺眉:“娘娘又在說渾話了。”
孫昭儀掩袖巧笑,目光落在梳妝台上的那本手抄《心經》上,看向慧心。
慧心擡眸,撞入孫昭儀似笑非笑的眼光中,連心都不由得飄了起來,漸漸斂息。
孫昭儀拿起《心境》,捧到面前似細細品讀,慧心靜靜的将燭台移近,照的她瑩白面頰,仿佛觸之即碎的薄瓷。
破曉之際,天光如劍刺破層雲,照耀着皇城内外,天地間隻存肅穆的黑白二色。
燭火已盡,燭淚堆積,孫昭儀揉着微微有些酸澀的脖頸,站起身來,倚靠在廣闊窗棂前,慧心推開殿門,悄聲入内,侍立在她身後。
“陛下已有密旨。”慧心輕皺了眉頭。
孫昭儀側顔掃了她一眼,看着她這番神情,不由疑惑:“什麽旨意?”
“留了性命,軟禁暖馨閣,嚴令不準洩露絲毫。”
“哦?”
慧心愣住,卻見她眸光閃爍,漆黑的瞳仁猶如深淵,深不可測。
孫昭儀微微揚起唇角,似有笑意:“他殺了曾晚晴倒還真是一了百了,可歎的是咱們這位陛下竟然留下了她,真不知該道他聖意難揣還是溫潤多情。”
慧心聽着她這般譏诮不恭的言語,也不出言阻止,随即一笑。
“曾晚晴雖蠢笨至極,倒也至純至孝。”孫昭儀歎息,“洛氏一族待她寡情廉義,她自然無所顧念,倒是她那卧病在床的生身母親啊,終究免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孫昭儀長籲了一口氣,低喃道:“死,未必就是解脫,何謂輪回,起始之緣也。”
她看着慧心,說道:“到底陛下不會再放過洛氏了,龍之逆鱗,觸之必死。”
慧心靜默,看着她素手掀開帷幔,緩緩步入寝殿。
慧心悄聲随着她,替她解下外袍,放下床幔,站在床前對她柔聲道:“娘娘安心睡吧,無論如何,等您醒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麽都揭過去了,終歸不負娘娘和将軍這麽多年來的辛苦籌謀。”
孫昭儀的目光有一刹溫柔飄忽,旋即冷卻凝結。
“一了百了?上蒼豈有仁慈,我自知種下的是惡果,有因便有果,日後有怎樣的果,我孫蕙殊一一領受便是,隻願他得償所願,一生順遂。”
慧心一震,搖頭歎息。
聽着床帏内呼吸漸漸靜谧平順,她才輕聲轉身離開,步到梳妝台時,目光落在那本青色佛經之上,默不作聲的拿走了那本手抄《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