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死訊便是那時傳來,全府傷痛卻唯有父親夜對靈台白案直到天明,翌日下了早朝,陛下将父親召到書房密談,回府之後,父親下令府中任何人不準再提大哥之事隻言片語。
于正鴻心思缜密,多少能察覺當年之事端倪,神隐軍效忠皇後,又是皇後親衛軍,隻尊皇後一人,帝後反目,帝心不複,而那一萬神隐軍便成了這一場帝後角逐的犧牲品,成了祭祀至高皇權的第一捧忠貞熱血。
于志安大口的喘息着,濃重咳嗽聲聽在四月心中如刀割一般鈍痛。
皇後款款起身,衣袂翩翩望向天宇,天際已隐現魚白,看着父親與他一身朝服玉帶,不禁莞爾一笑:“于相病中就别去上朝了,不如由四月陪着于相在府中下棋打發時間。”
于正鴻聽着父親帶着咳嗽聲爽朗大笑,自從父親入冬感染風寒,陛下體恤父親孱弱病體,免了平日繁瑣禮數,又讓父親在府中悉心調養,父親也不矯作推辭,應了旨意在府中調養已有數月,禦駕有數次入府慰問,遇到朝中大事,也會派人詢問父親意見。
“好!老臣也有數年未曾與皇後對弈。”說着便讓于正鴻扶着他入了内解下一身蟒袍玉帶。
于正鴻扶着父親,仍能感受到他渾身的顫抖,看向老父神情,卻發現老父依舊青灰的臉色上有了一種心魂釋放出的精神煥發。
今日本是十日一次的大朝,父親執意上朝也是因近日朝中已傳出陛下将立大皇子爲儲君的消息,怕是今日大朝便會下旨宣布,昭告天下,于正鴻思及此,不由看向父親。
于志安心領神會,讓他解開腰間玉帶,會心笑意挂在唇邊,望向大廳方向,目光落在素手擺弄棋盤的皇後身上,渾濁的眼神中也泛出清明,觀人無數早已剔透了心眼,皇後容顔依舊,笑顔依依,此次一見,卻又覺得與從前别有不同,從前的皇後驚才絕豔,風儀天下,名震九州,如今的皇後,藏鋒更深,要的便是一擊即中,讓對手萬劫不複,十年前于家便是皇後的盟友,隻要皇後還在,那于家便不會有倒下的一日,朝中尚未傳出皇後回宮的任何訊息,此時皇後驟然出現在府中,便已向于志安表明于府與她依舊同心同德。
于正鴻心有惴惴,還是開口詢問父親。
父親朗聲笑着,連咳嗽聲也小了不少:“陛下乃是明君,他這樣做來隻有這樣做來的道理,爲人臣子自當尊君旨意。”
于正鴻聽得心中震驚,父親卻若無其事的自喃:“誰欠下的罪孽當由誰來償還,一個也逃不了……”
他聽着父親這模棱兩可的言語,卻見父親的眼神中忽有精光閃過。
“正鴻。”他聽着父親突然喚道他,恭敬顔色看向父親,卻見父親枯嵪的手緊拽着自己,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于志安閉上眼睛,仿佛心願已平,重負皆除,神色間一片甯和,悠悠道,“你記着,爲臣事君,以君令爲尊,莫不如此。”
“父親!”于正鴻震驚在父親的話語之中,他向來得父親諄諄教誨,如今又官拜左都禦史台,肅振綱紀,秉忠直言更是他的職責,如今父親一番言語在他看來竟是如此荒謬,“這是佞臣之術,并非賢臣之道。”于正鴻鼓足勇氣說出肺腑之言。
于志安苦笑:“奸佞賢良在果不在因,你此時心中不以爲然,當初爲父便是一再由着你們兄弟二人,正沛好武我亦不加反對,反倒是你,越發縱容了你的書生意氣。”
“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氣,坐到我這位置,活到我這歲數,也就懂了。”
于正鴻無言以對,羞愧迷惑交雜,胸中疑惑如雲團湧起,仿佛有逐漸清晰的輪廓顯于眼前,濃重的咳嗽聲打斷他的思緒,父親說了這麽多話,已是中氣不濟,更見虛弱,神色卻似大不同了。
于正鴻說不出是哪裏不同,隻隐隐覺得諸多時日以來,壓在父親身上令他負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見了。
父親已換好了一身常服,除去了朝服蟒帶的他顯得更加佝偻,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大廳中的棋盤也在皇後手下擺好,兩盞溫茶款款而升,更加映出皇後容色朦胧,幾乎令人在這薄霧之中看不清晰面容,一如身旁父親看着皇後高深莫測的笑意。
“這是四月尚在‘廣安寺’之時親手栽種的茶樹,于相嘗嘗可還好!”皇後悠悠笑着,起身親自扶過父親坐上軟榻。
于志安嘗了一口案邊香茶,清冽綿長的茶香令人心曠神怡。
于正鴻看着兩人已旁若無人的開始下棋,向皇後跪地行禮之後便退出房門。
腦中仍萦繞着父親最後說的那句話。
極盛則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