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雙眸看入他的眼眸,幽邃之外更如暖陽溫華,仿佛不沾染風霜。
那一瞬,好似天地都寂靜無聲,隻餘下月華微風搖曳的竹影,林中灑灑婆娑聲中,仿佛連天邊的雲遊都遠離了此間。
一眼,他宛如中了邪一般,呼吸在那一瞬凝滞,那張面容,絕麗而熟悉,讓他全身血脈幾乎停止。
夢中萦回了千百回的身影,如今咫尺眼前,幾步之外,她就在那裏,卻仿佛比天涯更遙遙不可及。
這樣的四目相對,雪色的頰,櫻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憶念裏的容顔,隻是沒有了記憶裏的巧笑嫣然,如瀑青絲鋪散在身後,與她的黑袍混爲一色,一身寒徹,滿身俱傷,他的四月,就那樣被他推入了無間地獄之中,聖潔白裳化作深暗黑袍。
她一身衣袂随風而動,就那麽孑然一身的站着,她的眸子,宛如琉璃冷玉,就那麽定定的,凝視在自己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模糊而寂寥身影,卻仍是靜靜伫立在不遠處。
匆匆趕來的禁衛軍與雲陽王府侍将匍匐跪了一地,深埋着頭不敢看向相視而立的兩人,方铮與汪全望向與皇上對視而立的黑袍女子,雙目豁然張的如銅鈴一般,怔怔不敢相信那……那竟是離宮七年的皇後娘娘!
夜色幽芒,翠郁翻騰,在這漫長一瞬,這兩人彼此對視着,誰也沒有開口。
“是你。”上昔凝噎了許久,如夢如幻般,寂寂風聲仿佛要将沉凝嗓音下的顫抖抹去,俊逸的面容上,那份沉穩自若,終于被撕裂。
四月被這一句一震,眼中迷茫頓時消退,這一句宛如重錘敲在了心間,痛不可遏,卻也讓人痛的醒了神。
下一瞬,她眼中銳芒一閃,嘴角牽起譏诮的笑意,再次看向他之時,眼眸如貓一般斜眯成了一線,隐晦的血紅如同深不見底的沼澤,眼中燃熾的,是蓬勃淩人的森然殺意。
“是你。”上昔又說了一句,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一眼不眨的凝視着眼前之人,她就那樣單薄纖細的立在青蔥翠竹之中,黑袍随風翻飛,仿若随時都會飛渺離去。
越是清醒,越是感覺五内俱焚,就連太陽穴也突突直跳。
半晌,冷然的女聲道:“是我。”
那嗓音不太高,冷冷清清的别無情緒,卻令上昔心頭劇痛,他摸上懷中珍藏的錦囊,從懷中掏出那個錦囊,随着錦囊落下的是一個月白色的荷包,仿若一縷銀光落入地上,他彎腰将荷包撿起極爲珍重的拂去上面的塵埃,握在掌心之中,将另一隻手上的錦囊遞到她的面前,如同乞讨的乞丐一般,乞求着她收下:“這是九轉乾坤丹,可解天下之毒。”
四月發出一陣冷笑,看向他遞過來的錦囊,目光卻被他另一隻手中的荷包牽引,千金難求的螢絲線繡做的小巧梅花歪歪斜斜已現陳舊,那是她第一次跟着花吉學做女工繡作的荷包,素來舞刀弄槍的手偏偏握不好那繡花的針,心潮澎湃的學了幾日繡作了這麽一個小荷包,被她嫌棄萬分藏起來不願意被他瞧見,那似花非花的梅花荷包被他發現取笑了她一番之後便珍藏起來如同至寶。
隻一眼,便也癡癡的凝視着,眸中越發迷蒙凄涼,潋滟一片。
夜風呼嘯低吟,穿雲而過的皓月漸漸隐沒而去,滿林翠色掩映住兩人的神色,恍惚間,他們又回到了當初那個秋高落葉的樹林,執傘雨下的江南長橋……
螢絲線的光澤晃得她别過頭去,不忍再看:“已經不需要了,我的毒已經有人爲我解了,倒是讓皇上費心勞神了。”
似笑非笑的聲調沒有什麽起伏,其中的譏诮卻是刻骨淋漓。
上昔臉色一白,随着一陣寒風襲過,四月已經從他身旁離去,毫無留戀。
跪了滿滿一地的人紛紛讓出一條道來,讓她通行,上昔仍凝滞在原處,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就這樣翩跹離去。
四月倚靠在高高的青牆上,全身力氣都在這一刻化作虛無,強行壓制住全身的微微發顫,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擡眸凝視那一片漆黑如墨的夜空,隐沒的皓月漸漸穿雲而出,散發着淡淡的光輝,她涼薄的笑意挂在臉上,松開緊握的雙手,掌心血肉模糊,那是她方才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怒氣殺意所造成的。
她唇邊笑意加深,清冷的光澤更襯的面龐慘白,宛如深夜鬼魅一般,心痛如絞的朝着天空低喊:“師父……”
“師父,我還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下手殺了他。”就算有萬重糾葛,就算心中苦澀難當,此刻心中充滿了迷茫怅然卻是清晰入腦,她回身凝視着遠處緩緩行來的玄袍身影,她眼波一蕩,雖然痛徹心扉,卻仍是倔強的昂首伫立着,他一步步行近她,笃定而堅持,蝶翼一般濃黑的眼睫下現出詭谲的深紅,卻逐漸泛上水意。
他的身影停在一步之外,良久一動不動。
如雲往事翻湧心間,胸口的鈍郁撕扯,是傷還是痛?
他倏然擡手,四月緊閉着雙眼,有兩滴淚墜了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清冷的珠淚令他皮膚灼然一燙,心在這一刻也漏跳了一拍,上昔焦心如焚,想要抹去那凄涼至極的兩行清淚。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試着原諒我吧,我的罪孽,讓我傾盡一切來爲你贖罪。”眉心印暖,是他的指尖,覆上微溫。陽剛暖意的氣息拂來,這是他的氣息,原來她一刻也未曾淡忘。
他低下頭,閉上眼,伸手将她擁入懷中。
他緊緊抱着她,好似要用全副身心暖意來驅散她的冰寒,将她迷失的魂魄重新喚回來。
他突然無比感激今夜的那個黑衣人。
她仍是不動,靜默的如同一尊玉像。
無可奈何花落去……
少時,回應他的是掌氣冷風,如鬼魅一般直襲而來,他不閉不躲,那一掌結結實實的襲上胸膛,真氣從她周身四散,拂動衣裙翩翩。
近在眼前的雙眸在這夜色詭谲的死寂中的不複從前愛意,隻剩下冷然凄涼。
上昔恍然覺得自己好似好在夢中,一個絕美而慘痛到永不結束的夢魇中,被她的真氣震開倒退幾步,胸口暗暗陣痛,看見她淡然的擡起手撫平身上衣衫褶皺,臉色卻是更加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