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被他說得心中苦笑不得,卻又不得不恭敬有禮的爲他斟滿杯中的酒盞,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他已連喝了數杯不止,唏噓之間,更是頻頻微挑眉角向他示意。
夜宴繼續歡暢,漸漸的,酒酣人醉,已入高潮,殿中絲竹輾轉,好一番觥籌交籌,其樂融融。
陳子烨微微斜了身子,醉眼迷離的吟誦着:“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華。須臾之間,美貌橫生,烨兮如華,溫乎如瑩……”李斌侍立在身後,聽見他吟誦的這首《神女賦》心中蓦然一緊,帶着嘶啞如同老鴉的聲音恭敬的說道:“世子,你醉了。”
陳子烨雙目幽飄,修長如玉的手指按在額頭,歎息道:“終究不過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罷了,到頭來,鏡花水月一場空。”他的眼因醉酒而迷離恍惚,隻瞳仁最深處的一點,卻是閃着冷光,漫笑了一陣才看向上首的兩人。
已有好奇的宮嫔在交頭接耳,低聲談論着這江南世子說道的是什麽,聽他這言語,似乎另有所指,終究還是壓制住心中的好奇,望向上首兩人。
洛貴妃強忍住全身的悸動,耳畔血脈突突直跳,多年的午夜夢回,暗中驚悚擔憂都在此刻變成了蒼白慘淡挂在了臉上,她幾乎要怒極尖叫讓那江南世子閉嘴,卻終究沒有,她矜持微笑着,檀唇上下開阖了許久才輕聲說道:“世子果然精通辭賦……”
“在下不過有感而發。”陳子烨微眯着雙眼,俊俏的臉龐也感染上了酒熏漫紅,漫不經心的目光掃向大殿,正身站起,身形也爲之踉跄,幾乎遙遙欲墜。
上昔卻是淡淡的笑着,飲下九龍玉杯中的美酒,那原本馥香甘醇的美酒竟苦澀到了難以下咽,低低的歎息聲伴着一陣酒盞散落的清脆聲淩亂響起,他冷冷看去,那黑衣侍從已将醉倒在席中的陳子烨扶起,一雙桃花眼迷蒙的如同籠罩了一層薄紗,一陣風吹來,他似乎清醒了酒意,推開扶住他的人,踉跄的上前行禮:“在下禦前失儀,真是罪該萬死,若是再飲下去,怕要醉卧金殿了。”
陳子烨言語诙諧語态真摯,引得滿殿妃嫔一陣輕笑。
“罷了。”上昔微一揮手,終于吞下了口中的美酒,灼熱的流感劃過喉頭,竟如同刀刃一般仿若直接劃上了心口。
陳子烨起身行禮告辭,周遭的妃嫔侍從也随之告退,雲兒扶起洛貴妃,洛貴妃望向上首的皇上,隻見他随意的靠在龍椅上,眉頭緊蹙,神情晦暗使人看不透,聽得她的輕喚,帶出些不耐來:“你先退下吧。”說着便奪過汪全手中的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華。須臾之間,美貌橫生,烨兮如華,溫乎如瑩……”上昔喃喃的吟道,“鏡花水月一場空,哈哈哈……”
禦案上的九龍玉杯被扔在地上,碎爲數片,驚得汪全一陣抖擻,上昔豁然站起,身形挺拔清逸,逼人氣勢四散翻湧。
“皇上您要去哪兒?”汪全躬身問道。
“睦清宮……”他的語聲清冷,邈遠的像從天邊傳來,尤帶着金振玉石般的凜然威儀。
上昔行走的極快,汪全知道他要去睦清宮也讓身後随侍的侍從遠離,睦清宮一地于後宮衆人皆是禁地,就連他,未得皇上指令,也不能輕易踏足曾經皇後居住的睦清宮。
隔着遠遠的距離,他望着皇上一步一步的行近燈火通明,巍峨典雅的宮殿,每一步都似乎走的那般艱難,玄色的背影在搖曳的宮燈之下,被無限的拉長,晃動中,竟是無限的寂寥悲戚。
是多久沒有來此地了?
一年,還是兩年,甚至是更長?
乾元殿中的寬闊窗棂倒是能夠一眼便望見這座伫立在梅林深處的宮殿,多少次的午夜夢回他也曾回到此地,推開殿門,便見到一身白裳聖潔的四月斜卧在軟榻之上小寐,遠遠聽見他的腳步聲,揉着惺忪的雙眼說道:“你回來了。”
此地有太多她的影子,她與他最情深的過往都深埋在了這裏。
殿中愔愔飄出淡淡的清香,淡然清冽,潔白輕盈白紗帷幔随風輕浮,上昔唇角噙了淡淡的笑意,從前花吉總愛取笑四月就算當了一國之母也尤愛一襲白裳着身,鳳袍華服皆被她束之高閣,除非是極其隆重的時節她才由着宮人給她穿上,卻也是那般的光華奪目。
那年他與她大婚,他一身喜服王冠悄然進入睦清宮,靜靜的看着她坐在銅鏡前,一襲大紅嫁衣,宮錦鸾紋,璎珞玉帶,燦若雲霞,銅鏡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恍然是仙阙中人,她凝視着銅鏡中的自己和身後早已不能自已的挺拔身形,緩緩擡袖,輾轉顧盼,唇角笑意浮上,問道:“我好看嗎?”
所見之人無不屏息靜氣,隻疑當真身在仙阙,得見神女。
環佩聲聲玲珑,彩衣宮娥魚貫兩列,簇擁着鳳冠嵯峨的她步步逶迤的向他行來,那一襲嫁衣似霞鋪萬裏,衣帶淩風飄舉,行到他面前竟被一身繁瑣衣裙跘了腳,跌入他的懷中。
兩人的紅衣似火,不顧衆人環視深深相擁在一起。
他攜了她的手,登上九阙玉階,日光照耀至高之處,仰觀天穹蒼茫,俯瞰山河雄麗,四下衆生俯首。
她笑顔依依,目光直視他,恰如他一瞬不移的望着她。
那一刻,仿若世間所有都不存在了,蒼茫大地隻餘下他們兩,隻想要這樣,擁有彼此,到永恒。
胸口陣痛襲來,終于再也壓抑不住,殷紅的血,從唇間湧出,滴落在漢白玉的玉階之上,猶如一片雪地中綻放出的朵朵紅梅。
摘星台上,早已人去樓空,被夷爲平地,睦清宮已重門深鎖,成了誰也不許踏入的禁地,亦成了他心中的禁锢之地。
“上昔,你滿意了嗎?”
“淩上昔,從今以後,我們恩斷義絕。”
他的目光空空,整個人也空空,手撫上胸口,松開胸口又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殺伐決斷,指點江山的手毀了她,心裏早已空成了一片荒蕪。
汪全看着他擡步一階一階登上玉階,眼裏茫茫,廣袖垂地,衣袍蕭索,背影蕭悴,好似一陣塵煙,随時都會在這夜色裏化開。